有些事物的存在注定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离开我们身边的，这是社会进步的使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如同我老家附近的那间灶堂，让我温暖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的灶堂。或许我们下一代已不知道什么叫灶堂了，但它的存在毕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不管怎样，我对灶堂的依恋如同昨日，就像是一个多年未曾谋面的老朋友，心中难以割舍。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告诉我，你眷恋多年的老灶堂要拆掉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一直以来，母亲是懂我心思的。我的心头莫名一沉，又浮现起老灶堂那悲凉的一幕：每到黄昏，金色的夕阳晕染着灶堂矗立的烟囱，在屋檐曳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灶堂的主人——映在残阳里的老人像一尊雕像，拢着袖管端坐在一角破旧的屋檐下，他那双忧郁的眼光，静静地望着从瓦缝里透下来的几个光斑，若隐若现，那么惨白，那么永恒。那情景，像是黑白电影中的一页旧胶圈，在脑海里不停地闪回着。我想，老人的心情是异常复杂的，就犹如母亲懂我心思一样。

　　在我眼里，灶堂是故乡小镇的一个代名字，是儿时的伊甸园，是亲情的一个标志，是最美的一段时光的窖藏，是记忆里一段铭心的怀念。

　　关于老灶堂，我的记忆是清晰的，深刻的。在我的印象里，老人待人亲切，子孙满堂。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对我出奇的好。每当我放学回家，路过他的灶堂时，总会客气地对我说：放学了啊。如果时间尚早，老人家会热情邀我坐在桌子上，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而且拿出糖果硬是塞到我的口袋。那时候的我虽然不谙人情世故，但总觉得老人特有亲味。因此，我的童年就记住了这位可亲至善的老人，还有那让人温暖的灶堂。

　　我曾听祖母说起过老灶堂的辉煌。那时，夏日清晨五点一过，灶堂门口已一字排开数张方桌，由于地理位置佳，凡是卖菜的、赶早市的、搞运输的都要从这里经过，进灶堂聊聊天、喝点茶是经常的事，再加上老人待人有加，因此老人的生意非常兴隆。茶客们围桌而坐，人手一壶，高声谈笑，热闹非凡，那情景滋补了一段遥远而贫困的岁月。那时候的人们，真是挺悠闲的，不像现代人行色匆匆，每天充满紧迫感。要是谁家发生了什么事，晚上就传遍整个小镇。老人年轻时手脚麻利，肩上搭块毛巾，双手可同时拿近十把茶壶，嘴上应答，脚下生风，沏茶添水分外勤快。

　　当落日西下，老人早早把水烧开，装满热水的提桶，一桶接一桶地倒进木盆。晚饭后，附近的居民便结伴而来，舒舒服服地洗个盆汤澡。这时候，老人早在街沿摆开方桌，冲凉地面。洗完澡的居民很开心地坐在方凳上，喝壶温茶，手摇蒲扇，暑意顿消。小镇上的冬日是寒冷的，居民们常常提着热水瓶、水壶来到灶堂，高峰时竟要排队。老人殷勤招呼，不时向炉膛里添煤，炉钩捅得火星飞溅，通红的炉火映得老人红光焕发、精神百增。

　　记忆中真切走进灶堂，是在一个下着雪的下午，随着我祖父一起走进的。我祖父那时候是小镇上响当当的人物，再加上我的聪明，好多人认识我们祖孙俩。那天下午，茶客们围着我祖父，问这问那。我祖父像是说书者，从容地回答茶客们。而我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走进灶堂，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往炉膛里添煤(那时的老人还特年轻)。在火焰的映照下，老人亲切、和蔼，对我微微笑了笑。那微笑让我在幼小的心灵里，倍感温暖，而且对老人的这份家业，更是充满了羡慕。小时候的我便有了一份执念：要是我长大后，能干这工作，该有多神圣。

　　岁月无情地流逝着。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当年那些背着书包的孩童已经长大成人，小镇也发生了可喜的变化。政府出资盖起了茶馆、修建了浴室，附近的居民开始用上了煤气。老灶堂门前提热水瓶、洗盆汤的人影日渐稀少，而老人却依然很有耐心地固守着这份家业，只是生意极其清淡，且越来越冷清。当夜夜笙歌、车水马龙时，老人就端张小登坐在门前，怅然的目光伸向远方充满现代气息而装潢雅致的“红茶坊”，那里停满了颜色各异的高档汽车。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尽管有些不舍。那天，我特地请假去了老家。金秋的夕阳照耀着灶堂和老人那饱经沧桑的脸，我看见老人笨拙地走进灶堂，最后一次熄灭炉火时，尽管老人的表情没有写在脸上，但我想是难以言说的。他的儿孙们忙着来为老人搬家，脸上满是兴奋和喜悦，而老人虚掩上门，最后一个离开时，我看见他两颗老泪滴落在衣襟上。

　　那该是颗怎样的老泪啊？我静静地目送着，心里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感情，不仅仅只是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