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庄园:田野上一束文化的荣与枯

  游走情绪

  “舟山出北门,方家第一份。”意思是说,出定海北门,最豪华的民宅建筑就数岱东郎吟山麓下方家岙底的方百万庄园了。岱山县非遗办把它作为新发现文物作了登记,称该庄园是清朝晚期整个舟山群岛规模较大的庄园之一,目前大部分萧条破败,但整个照墙和墙门保存完整,石雕精美、细致,做工考究,园内有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保存尚算完整,因此具有一定的历史和艺术价值。其实,早在1991年出版的《舟山岛礁图集》介绍岱山岛时,就赫然将方百万庄园列为人文景观和文保单位了。

  庄园的灵魂是什么?为文化而游走的我,一到近前,就渴望寻找属于灵魂的东西。我们需要探寻建筑物的意义,识别她不为人知的历史的一面。历史是一瞬间就会发生的事情,建筑的意义也许就在这一瞬间完成。

  照墙外是笔直的石板明堂,明堂为宅前之地,不宽不窄,宽则旷荡不藏风,窄而局促不显贵,不聚财。一条小溪绕明堂而过,溪源于海拔207.8米郎吟山下的落沙湾水库,活水有源,水自不息。颇得“山聚水拱,生气聚合”之佳境。再看溪畔墙隅植竹数丛,竹林内掩映一古井。岚风乍起,疏影摇曳而成低语,水起微澜而凝碧翠。可谓动静皆有诗意,景致点染心情。

  庄园的主体建筑分上下两层,座北朝南,但围墙的墙门都是朝西的,正墙门南北两侧各有一扇屏门,被苔藓披上绿意的南屏门衔接着飞檐起翘的马头墙。隔着一隅竹林瞻看正墙门,红石柱上镶嵌着的青石雕饰品已经多有剥落,而我贪婪的视线却一刻没有停止对历史的痴心阅读,也许那就是历史文化与自然之间的一场永无休止的远征。

  明丽的阳光眯缝着晚清的眼睛,在黑白相间的门框中间穿梭,斑驳的光影抛撒在石柱和砖瓦的积集体上,一愣神之间又从檐上掉落下来,溅得满地都是古朴而惊恐的落叶。我像某个朝代的书生一样,静坐在一方充溢着兰香蕙气的石凳上,以内心悄告自己:庄园的节奏应该是一首诗,一阙词,庄园的生活可以是一段影像,一块碑刻,但有兴至情来,可以合着平仄韵律随处涂抹,可以原封不动地拓印成新的版本。

  一座庄园在穿越百年后,因为文化的缘故,与我相聚在“珠联璧合”“金鸡芙蓉”和“鹭鸶莲荷”的雕饰中,我景仰而恣意的心情,依旧渴望在“凤凰栖于树,麒麟步于庭”的典故中见证凤为祥禽、麟为仁兽给予方家人的造化,或者在“花卉万字云纹”吉祥图案中酣想古代道德君子睡梦中藏形匿影的神醉情驰。

  古建筑绝对是宝,而且越往后越能体会它的宝贵。建筑学家梁思成似乎有此一说。是的,老宅毕竟是老宅,庄园毕竟是庄园。老建筑与中国传统文化盘根错节,难以割离。庄园中蕴含着的人文、哲理、艺术、历史与传说,没有一样不值得我们求其本而究其源。可谓一木一石,莫不赋之以情;一柱一壁,莫不蕴之以理。可惜,今人与古人的隔阂之一在于今人理解不了、抵达不了古人创造文化时那颗飘逸的内心。

  风水阐释

  人以宅为家,安则家代吉昌,不安则门族衰微。宅院的布局,按照主宅的方向定位,然后定门、定路、定井、定厨、定碾磨房、定牛马栏等等。

  住宅是点,周围环境是面,点面和谐才能“得山川之灵气,受日月之光华”。宅居的风水环境,首看水口,再为野势、山形、土色、水利等。

  显然,方百万是懂得风水之道的,或者,他是请过风水先生的。

  庄园的水口源于溪流,加之青山环绕,本不亏散空阔;野势广阔,得日月星光之照耀,风雨寒暑之中和,本亦宜居;山形高峻而挺拔,主山秀丽柔和,是充满生气的来龙山脉;从土色观之,农居之水旁岸畔,土质结构坚实,纹理细腻,且有清凉的水井,更为理想人居处;从水利视之,取水方便,且溪流的存在,主吉祥神妙的变化力量,所谓生化之妙也。

  人与山、水及一切生灵皆自然造化,相互之间必然存在一定的关联,我想,这正是中国传统风水之说的基理。因此,人类宅居无不与周围环境关系密切。环境以百尺为形,千尺为势。形住于内,势住于外;形得就势,势得就形。

  从势上看,方百万庄园正合“乾坤艮坎土冈高,前平地势有相饶”之势。即庄园的北、西北、东北有高冈,西南有平冈,南方为平野,是人丁兴旺,儿孙出众的吉兆之势。方家岙的百姓称他们背后的郎吟山为公堂墙山,显然有靠山庇护和维护公道的含义。公堂墙山下有一只只沙坡,喻为“猪娘形”,显然又有方氏族人富态、多子多孙的的寓意。

  宅院四畔有竹木青翠则进财。方百万庄园处山谷之中,山谷风重,需有树障以御寒气,以护生机。草木繁盛则生气旺盛,护荫地脉,这为富贵之局。我一时还辨认不全庄园四畔各类古木的名称,但我知道,古有“中门有槐,富贵三世;宅后有榆,百鬼不近”之说。宅之四周植树,民间还是有不少说法的,比如:东种桃柳益马,南种梅枣益牛;宅东种杏凶,宅北栽李、宅西栽桃皆为淫邪。庄园内至今仍绿树成荫,堂前道地还有花坛两座,可以揣想当初方百万深谙花木与宅居的关联。

  民间叙述

  方百万,后辈子孙又称之“发财公公”,甭说就是个大财主。百万是其真名,还是民间馈赠给他的吉祥符号,没人能说得清,似乎给这位财主爷的发迹之谜又套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汤濬考证岙底方氏迁自镇海之山北,是宁波三北(镇北、慈北、姚北)之一支,今已属慈溪市。陪同我的方贤定老先生还能依稀数落出方姓最近的字辈排行:睿智显贤(彝)伦。这一排行与慈溪河头村方氏宗族和定海大沙方氏是一致的,同属六桂堂。从河头村“统”字辈始祖方云章以下,其排行如下:珍壁奎英桓秀彦百和顺聪明睿智显彝伦胎穆序福禄永昌延奕世承恩久

  从排行看,如果方百万为“百”字辈,则到方贤定已历九世。方百万庄园的历史估计也在200年以上了。依照方贤定的说法,岱山岛内浪尖咀、燕窝山和岱中癞头山一带的方家与方百万同族。庄园的现任男主人是方金根,年庚已逾古稀,与方贤定同辈,可惜出门在外。

  方家岙底过去属蓬莱乡岱二庄五甲,方百万可谓富甲一方呀,光庄园面积就有6亩之多。田产更是延伸到岱西念母岙,他的佣工“背着稻桶去割稻,一背背到念母岙”,足足一个多小时的脚程。田多粮多,应付口肚之欲,绰绰有余。于是,每至秋禾成熟,方百万将多余的粮米用来酿酒。民国版《岱山镇志》曰:岱山酒与绍兴酒相仿佛,其色香味皆视宁波、舟山为胜。方家族人说,过去,庄园旁边的上园地下园地,堆满了酒埕。后来,日本兵踏进了方家岙,不知为何,把上下园地的建筑和酒埕烧成灰烬。那时,酒意一生的方百万早就魂依青冢了。

  庄园正房厢房,前后带廊,廊廊环绕,院院相通。住个连部、营部都不在话下,自然国民党和解放军的部队先后入驻,庄园南首的园地里还一度由解放军部队放露天电影给当地村民看。多年前《徐福东渡》拍片子,还在庄园的门口取镜头。昔日,方家青年结婚都要在庄园祖堂内拜堂,即便是搬迁到外方家另立门户的方百万的子孙,也不能例外。这是方百万定下的规矩。只是,时过境迁,辉煌不再。今天的方家子孙,恐怕再也不会回到庄园破落的祖堂内拜堂了。唯有方家人自我抑揄的“旧时方百万,如今方讨饭”成为一道挥却不了的心灵烙印。

  金鸡因缘

  金鸡得宝是滥觞于舟山田野乡村最具宿命色彩的传说之一。它有两种版本,正义善良有缘者轻松得之,发家而致富;奸徒小人无份者勉强得之,患病而财尽。

  小生产者地位决定了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就是要发家致富,可又不愿意宣扬劳动致富、经商致富的过程,耻于谈商,轻于谈利。当有人在摆脱贫穷中脱颖而出时,他们宁愿传播一种宿命的思想,认为有神灵暗中保佑,或者相信命运的安排让他有了奇迹般的神遇。

  方百万在郎吟山麓搭了间草棚,每天天蒙蒙亮,就翻过郎吟山的箬鲽岗和泗洲岗去后沙洋推楫,某次在山岭里发现一只落单的金光闪闪的小鸡,便生好心,把小鸡捧到家里,叫老婆放在鸡棚里喂养,小鸡就此变成了金元宝,元宝的形状就似一只聚宝盆,“聚宝盆”象征善于敛财,勤俭持家,如此才能使财富生生不息;“聚宝盆”也象征品德,因为它总是落到勤劳者、聪明者和善良者的手中。方百万由草棚变庄园,由一顶推楫网,变成良田万顷,酒坛满罐,乃是应天命,左脚生金,右脚生银,活生生一尊财星下凡!这样的说法,对乡民而言,无论基于理想愿望、心理状态和思想感情,都是乐于接受的。

  方百万发财后,捐款助建了岭墩后的泗洲殿和岱山十八座大庙之一的总吉庙。但是,民间的宿命远没有结束。方氏后世中,有人开始张显浮躁。所谓美好的开端,可能只是一个迷局,当局者陷于其中,若稍有迷失方向,则意味着一个败落的收尾。

  故事源于一扇石格花窗,当石雕艺匠兴致勃勃地在一块采自两头洞的红石板上构图一只精美吉祥的锦鸡时,庄园的方氏主人迫不及待地问:需要几工?雕匠说需三工。二天半后,方氏又去看石格窗的锦鸡出来了没有,却见雕匠一凿也未动。方氏急了,二工半过去了,你这不是诳我吗?雕匠一笑,拿起伙计才开雕,心里说:这个东家心太急,我让锦鸡开不了眼。雕匠果然第三天一早就完工,收拾行当走人了。只是,石格窗上那只锦鸡并没有张开眼睛。还听说那天凌晨,方家所有的公鸡都没有司晨。

  又听说,方家从此开始……兴也金鸡,败也锦鸡。民间总喜欢以这样的调侃来总结一段历史的规律,这是散发着田野香气的智慧与幽默,其实质是要固守和还原人性的善。因此,无论是庄园,还是它的主人,都无法摆脱历史因缘的每一次回眸。

  思想围墙

  头回听说舟山古民宅建筑中还有“庄园”之说。范文澜、蔡美彪等在《中国通史》中说:“庄有各种别名,如庄田、田庄、庄园、庄宅、庄院、山庄、园、田园、田业、墅、别墅、别业等名称,实际都是一个地主所有的一个农业生产单位。”

  方百万庄园,属于庄园宅邸式建筑,有房屋群、农田、林地和酒坊包围,所谓庄园,最主要的还有生产经济能自给自足。能够有效地生产少数几种商品,并将一些剩余的产品作贸易以维持生计和互补不足。

  这样的经济形态带有一定程度的封闭性,在海岛农村,农民生活范围狭窄,庄园式生活经济会不会成为一种理想的经济方式?或许在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和生活地位后,社会上的风吹草动,以及自身的固步自封,会不会成为一种脆弱?成为一种闭塞?

  中国人习惯把自己所居用墙壁团团围起来,从福建土楼,北京四合院,以及浙东地区的四檐屋,乃至海岛一隅的庄园。建筑的艺术功能和实用功能充分昭显了古人的智慧,可是,久居于此的人,也容易为自己制造一堵思想的围墙。或许正是那堵思想的围墙,造就了方百万庄园的荣与枯,田野上一束文化的荣与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