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跟着妈妈去家东面的后背山打柴。
那时山头都是分给各村的,后背山属于西沙渔业队,队里人家相对富裕,一般烧煤,他们的山头就管得不严。属于农业队的山头就被管得死死的,打柴的一被发现,就充公。而我们家是“其他户”,没有自己村山头的柴草可分。
似有若无的山路,小腿没在荒草中,走啊走,往前,往上;往前,往上,路像蛋糕上最后挤上去的奶酪,一条条,扭呀扭。走,走,听到潮声了,哗哗,啪啪;又有松涛阵阵如闷雷滚动,那就是到打柴的地方了。
妈妈叫我找个空地呆着,有山石可坐更好,但一定要注意黑壮的蚂蚁,千万别让它们钻进裤管里去。我的任务是警戒,像王二小放哨一样防着管山的。
山脚下是著名的大黄鱼的故乡——岱衢洋,涛声哗哗——哗哗——啪——拍打着礁石,浪涛想冲上山来。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松树都响应着,沙沙——沙沙——呼呼,此起彼伏。我的心一阵紧一阵松,既怕这声响,又暗暗感谢这声响能淹没砍柴声。那种时刻,我们母女之间是没有言语的,妈妈弯着腰,砍柴火。硬的毛栗刺,有着木质茎,很经烧,却要时刻堤防被刺到;柔软的茅草,一蓬火就烧没了,却是很好的“引火柴”;最好的是松枝,送到灶肚里,三五小根架起来,火旺旺的,香香的,人还可以离身,去干别的事。但是不能砍青枝,只能捡枯黄的。那是妈妈自己规定的。
看着妈妈忙碌的样子,我自然不能闲呆着。既要四处望哨,也顺手捡松果、掳松茅。松果老了掉落地上,一个一个鳞片都展开了,宝塔似的。我拿个编织袋,一寸地一寸地寻过去,往往一回头,离妈妈有些远了,就赶紧转个方向再寻回来。来来回回几趟,一袋子也差不多满了。松茅是掉落的松针,一把一把拢起来,要小心它们尖尖的针刺痛小手,但稍微刺痛一点,自己“呼呼”吹几下,就算疗伤了。
记忆中,随妈妈上山砍柴最多的是我,据说,是因为我机警,捡松果也特别快。有几次,我确实发现了管山人,及时告诉了妈妈,免了被没收的悲惨。我应该可以小小地得意一下。可事实上,我只想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我的小心脏负担不了那么多重压。光是那山林里诡异的气氛和松涛声,就够我的小心脏跳破胸膛了。可我还要装得很勇敢,什么都不怕,不怕松涛声,不怕黑蚂蚁,不怕蛇,不怕无法言喻的神灵,不怕陌生人,当妈妈问我“好吗”的时候,我总是马上点头说“好的哦”。
可是有一次,我没能藏住我的孩童的天性,被下山路上的潘桑(胡颓子)引出了馋虫,而导致了悲剧。从后背山出来,走进了小山村的山头,妈妈已累得满头大汗,可不敢休息。如果被小山村管山人发现,一定会被认为是从他们的山头砍的柴而被没收。可是偏偏崖边一从潘桑扯住了我的脚,又累又渴又紧张的小人,是多么渴望能嚼上几棵红艳艳的潘桑,又酸又甜又多汁,简直是人间美味啊。终于,妈妈放下担子,为我去采摘。我的馋虫喂饱了,可是在马上要走出小山村山头的时候,从一棵大松树背后,闪出来一个人,正是管山的。那是一个阴沉的人,个子不高,满脸黧黑,据说练过武功,胳膊上的肉把外衣撑得满满。那人瞪了妈妈一眼,一声不吭,跟着我们走。妈妈满头大汗,加紧了脚步往家赶。总以为柴都挑进了院子,总没事了吧。没想到,妈妈刚放下担子,那人就一弯腰,挑走了……
每次回妈妈家,总会抬头望望东面那座山。如今,山还是那座山,只是除了清明时节零星几个去扫墓的人,平时没有人上去了。也没有人家再需要砍柴烧饭了。后背山的茅草一定是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松果寂寥,不知有没有松鼠出没。岱衢洋的涛声依旧,后背山的松涛也一定依旧,所不同的是妈妈年纪大了。而那个小山村的曾经管山人,在多年以前,还是壮年的时候,就病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