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很静,很凉。
清冷的月光,透过榕树稀疏的枝叶,映在庭中水泥地面上,斑斑驳驳。
他,坐在树下一张小小的石凳上,和一只名叫阿六的杂毛狗。
夜色如水,寒气逼人。
阿六抖了抖身上的露水,伸着舌头向他靠来。他也不说话,只是搂它在怀,轻轻抚着湿冷的杂毛。
隐约地,从里屋传来奶奶的鼾声,老人已经入睡多时了。
狗也困了,蜷缩在他怀里,耷拉着脑袋。
他却没有倦意,透骨的寒风,吹得他清醒异常。清醒异常地看着不远处苍黑如铁的山。
那座山,很高很险,阻断了通往城镇的路。
三年了吧,那堵泥墙已经刻满了记号。
她刚离开的时候,阿六还不会走路,他还不甚懂事,奶奶的身体也还算硬朗。
他还记得,她说:“会回来的,回来接你和奶奶。”“还有阿六。”“对,还有阿六。”她的声音在颤抖,却强忍着泪水,夺门而出。
不自觉跟了出去,他趴在院里的泥墙上,看着她远去。
一步,两步……五十步……一百步。没有再数下去,他还只能数到一百。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山里,没有再回头。他略有些失望,下了墙,抱着“嘤嘤”叫的小狗,若有所失的样子。
今晚的月亮很圆。以前,奶奶总说,月圆之夜便是团圆之时。
那个时候,奶奶陪他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望着那座大山,从月缺到月圆,再从月圆到月缺。“阿六。”他低头唤着,“她不会回来了吧。”
小狗往怀里蹭了蹭,并没有搭理。“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着,“我要去找她的,阿六。”
小狗懒懒地偏着头,吧唧吧唧嘴,还是没有搭理。
远处的鸡鸣打破清晨的宁静,他这才悠悠转醒。原来,已不知不觉,睡熟在院里。
阿六也醒了,晃荡着脑袋,挣脱他的怀抱,向里屋跑去。
正准备跟上,但见奶奶佝偻着背,颤颤巍巍扶墙走来。“奶奶!您这么早起了呀!”他慌忙上前,搀住老人。“不早了。”老人轻轻拍着他的手,看着前方,目光却涣散,“不早了孩子,你都长大了,到了该出去闯闯的年纪了。”
他猛地一惊,呆滞地凝视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奶奶知道,知道你等不住了……”老人还是笑着,用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摩挲着,良久,像是终于才狠下心,做出了艰难的决定,缓缓开口:“去吧,去找她。孩子,去找你妈妈。”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别哭,孩子,我知道……不要惦念我,我有阿六陪着呢。”老人的笑容似乎更盛,而眼角也似乎更加浑浊,“去吧,孩子。”
他没有说话,任泪水一滴一滴打湿衣角。
去大山的那头,这个念头他想了很久很久。从三年前小石子在泥墙上划出第一道痕迹的那一刻起,他每天都望着它,从日出到日落,从冬暖到夏凉……
他曾经也后悔过,后悔没有阻止她的离去;他也曾经怨恨过,怨恨她的言而无信,一去不返。
这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漫长等待,失望里夹杂着希望,像不能拆封的糖果,已经快要磨灭他的耐心,他不愿再如此卑微无助地等待了。
可是奶奶,想到老人,他内心的柔软再一次被触动。三年的相依为命,安能就这样自私地离开,任她独自一人,留在这荒凉的群山中,等待生命的终结?
老人见他低头沉默了半晌,知他犹豫:“怎么了?舍不得离开我这个老太婆?”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道,“等见着你妈妈,再回来接我,不是更好?”
闻言,他蓦然抬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似夜行的人看到了久违的灯光:“会回来的,回来接您和阿六。”“好。”老人笑颜依旧,殊不知,那笑意早已凝固在满是沟壑的脸上……
他真的走了,背着小小的包袱,一步一步,淡出了老人本就模糊的视线。
直到背影消失,他也没有再回头。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透过榕树稀疏的枝叶,映在庭中的水泥地上,斑斑驳驳。
树下的石凳上,坐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一只名叫阿六的杂毛狗。
阿六蹲在老人脚边,任她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它的脑袋,打着哈欠,听她发出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字眼“都走了呢,都走了,阿六……可我不能走呀,我要守着,守着他们的根呐……还好,阿六,还好有你陪着我,陪着我……”
寂静的深山,凉风习习,一人一狗静静地坐着,痴痴地望着不远处,那座很高很险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