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问起，生活中最大的爱好是什么？我脱口而出：看书啊，而且是纸质书。

　　强调纸质书，是因为我读书有点“贪”。闲暇之余，一壶茶，一本书，便百事皆休。好的书总要读上几遍才肯放手，第一遍囫囵吞枣，第二遍圈圈点点，重要章节还得记录下自己的感想。有这等坏习惯，借阅和电子书便是不过瘾的。

　　有温度的书，大多有香气和灵魂。书中的思想，文字的张力，混和着淡淡的油墨香，在指尖触碰之间，哗啦啦隔山隔海呼啸而来，令人陶醉。

　　一本好书，它必定能让人疼痛，也能让人沉静，同时也会告诉你一些平常忽略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

　　日前刚刚看完美国作家威尔·施瓦尔贝的《生命最后的读书会》，心里堵得慌，却又意犹未尽。试想，当我们的生命只剩最后两年，你会呈现一种怎么样的状态呢？铺天盖地的哀伤？孩子尚小，父母已老，人世间的很多事都来不及去做，便开始怨忿老天爷的残忍，后悔以前没有好好享受生活。或是以一种更决绝的方式，把剩下的岁月直接舍弃掉了？

　　千万种人有千万种答案，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却永远没有对错之分，这真是一个严肃的话题。

　　《生命最后的读书会》中，威尔和他母亲却诠释了另一种活法，这一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读书不息行动不止的母亲，让人感动。威尔用很质朴的文字记录了这两年他和母亲共同看过的书，一起走过的路。也许年岁越高，越对这类叙述平淡却直击内心的文字着迷。

　　感动而不感伤，我想那是读书给的勇气。

　　这本书里列出了一张长长的阅读书单，有的我早已看过，那些未看过的，也正在计划中，拿来和我最亲爱的人一起探讨。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有一段话——你现在和死亡好像隔着什么，没有什么感受，因为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亲戚，朋友，邻居，隔代，他们去世对你的压力不是那么直接，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

　　关于死亡，在母亲生病之前，威尔也许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直到母亲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当他真真切切意识到母亲的生命是以月、日、时、分来计算时，想着这道挡在他和死亡之间的帘子即将灰飞烟灭，那一点一点流逝的时间在她身上越来越弥足珍贵，威尔很痛苦，他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陪着母亲度过这段苦难的日子。

　　有一天，在医院里，他陪着母亲做化疗，在等待的间隙，他问她：“你最近看什么书呢？”母亲说，“华莱士·斯特格纳的《终得安全》，这是一本非常特别的书。”威尔其实并没看过这本书，它只是象征性地放在他的床头，随着他不止一次飞过万米高空。和母亲的谈话过后，他重新拿起了这本书，并为之倾倒，他迫切需要和母亲来讨论这本书，谈谈书中查瑞提即将死于癌症后，他的丈夫席德能撑下去吗？母亲说，能。虽然很难承受，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生活的。威尔明白，这是母亲借着书在告诉他和父亲。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读书会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在讨论《蜥蜴笼》时，这是一本描写缅甸监狱的书，母亲对他说：“你无法控制自己被人毒打，当你有办法保护你幸福的多少。只要一个人能够守护自己的幸福，那么他会留住让生命值得为之活下去的东西；而当他不能守护他的幸福时，他也明白，他已经尽力了，没有遗憾了。”

　　威尔在内心悄悄将母亲口中的“被人毒打”换成“得了癌症”。心里忽然就释怀了。是的，我们所有人都会离去，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时间，可能是几十年后，也可能就在明天，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充实地度过每一天，好好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他陪着母亲一起阅读，一起探讨，一起抵御化疗带来的痛苦，书成了他们母子间沟通情感和生活的媒介，随着他们看的书越来越多，探讨的深度也越来越宽广，诗歌、玄幻、人性、战争、哲学、勇气、信仰、孤独、感恩、爱、甚至聆听，母亲的坚强超出了威尔的想象，她去难民营，为缅甸运动捐款，致力筹建阿富汗图书馆，争取政府资金，她活得既充实又开心，直到她两年后病故，她的一生毫无遗憾。

　　“我无法想象，如果记不住我爱的人，不能看书，不记得我看过的书，不能去喜欢的地方，记不住发生过的美好，那活着就少了很多意义。”

　　这么美丽的女人，她一定是去了明亮的天堂，她在那里安详地生活，仍然做着她爱做的事，读着她喜欢的书。

　　思绪到这里，我的心竟然凛凛跳了几下，那种遥远的痛已然复苏。

　　想起去年母亲突发的一场大病，也许这之前，我同威尔一样，做梦都想不到一向健康的母亲会因一只蜱虫而生命垂危，我徘徊于感染科的大门前，手足无措。医生每天一张病危通知书，说，“没有特效药……没有特效药……”意思是只能听天由命，看母亲自己的造化。

　　看着插着氧气管的母亲，那灰白的脸色，生命只在一进一出之间。我泪眼朦胧地回忆起她的一生，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拉扯我和妹妹长大，还要赡养家里的三个老人，她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文化，只有白天去盐场背盐，晚上在灯下纳鞋底。为了养活一家子，她养猪养鸡养鸭，伺弄几分自留地，异常艰辛的生活让她的脾气非常暴躁，当她偷偷拿出父亲的相片细细端详之时，眉眼却又格外温柔。这情景在我眼前不断交替出现，我真害怕刚刚过上好日子的母亲，就这样撒手远去。在医院守候母亲的夜晚，书便成了我赶走瞌睡和恐惧的良伴。《追风筝的人》《one day》《追故乡的人》，我借阅读来给自己信心和力量，直到鬼魅魑魉全数褪去，心慢慢回归平静。

　　我想明白了，假如一定到了这一天，我能做的也只有陪伴当下，祭奠过往。佛经上说：非常亦无常，亦非我无我，净不净苦乐，是故无颠倒。幸运的是母亲擦着死亡之门又回到了人间，这场病让她改变了许多，像是忽然醍醐灌顶，看透了尘世纷扰。她放下了日日不离手的锄头，开始修佛诵经，每次我回家，看着那个安详坐于桌前翻经书的母亲，总会恍惚一阵子。

　　偶尔，她会指着《金刚经》中的一些句子，来问我，“这是啥意思嘛？”我低头一看，“一切有为法，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便笑她，“菩萨说，一切都是空的，生和死都是注定的，万事都要心平气和。”随着长长的一声，“哦……”又埋首继续念她的经去了，至于懂不懂，似乎根本无所谓。

　　有时想想，书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无论是哪一种书，都是一个浩瀚的世界，它一定会教会我们一些什么，知识，爱，感恩，沉淀，向生命致敬，几乎无所不能，你越阅读，越会发现自己的渺小。有句话真的是说得太对了，你无法阻止波涛汹涌，但总可以选择踏浪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