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亭镇那条最热闹的街上，有一爿国营照相馆，门口的玻璃橱窗里总会摆着几张放大了的女性照片，按现在说法，那是美女，明眸善睐，巧笑倩兮。那时还没有彩色照片，照相馆里的人给黑白照上色把它做成彩照的样子，我们管这叫“结色”。结色过的女子一律乌黑的头发，唇红齿白，双颊泛着红晕。据说给照片上色是件技术活儿，人物的脸部及服装是上色的主要部位，步骤很复杂，先要将影像漂洗成棕色调，让它看上去略显红色，上色使用的工具是棉花棒和狼毫笔。给一张照片上色起码需要一整天，很考验人的细心和耐心。在我记忆中那些照片上的美女总给人浓妆艳抹的感觉，虽然现实中的她们可能是清纯无比的。那个年代的女子，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衣服中性化，裤子肥大，衣服也肥大，女孩子大多梳着辫子，倘若有一人的头发是微卷的波浪，我们便说她肯定使用家里的火钳烫的。

　　我的姐姐有一次看了橱窗里的美女照片后，回家后想在我的身上试验，我被那句烫后会变漂亮的话鼓动了心，欣然愿意做她的试验品。家里的煤饼炉烧的正旺，那12个圆黑的孔里冒上来红红的火焰。姐姐用那把长长黑色的火钳子架在煤饼炉上，估计火钳热了，拿起来伸向我额前的刘海，立时，我闻到一股焦糊味儿，我叫起来，姐姐安慰我：热量碰上头发都是这个样。其实她是没掌握好温度。过了一会，她喜滋滋地让我去照镜子，果真，我额前的发像橱窗里的那些美女一样齐齐地卷着，看起来有一股傻傻的味道。然后扎个小辫子，用透明的彩色塑料绳扎在发梢处，姐姐仿佛观赏自己作品似的看着我说，你变漂亮了。

　　我经常跑去看照相馆前的橱窗，看那里是不是又换了人？总有人指点着照片用一种很自豪的口吻说，这是谁谁的女儿。这是某某，在哪儿上班。我希望某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在橱窗里展览的美女，我可以跟小伙伴们自豪地说，我认识她。现在想来，那也是一种粉丝情结吧。

　　后来，我又跑去看的的时候，橱窗里终于出现一张我熟悉的脸，那是我父亲同事的老婆。曾经，很多人无比羡慕他有一个如此漂亮的老婆，因此弄得他惶惶然，老婆走到哪他跟到哪，有点像《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里的男主角，不过他比那个变态男好多了。单位同事打趣他，说你老婆上了照相馆的橱窗啊，他咧开嘴笑着，很自豪的样子。

　　小镇那些爱美的女子为能上照相馆的橱窗展览而纷纷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无比，然后去照相馆里照相。那个国营照相馆的摄影师变得吃香起来。那是个好脾气整天笑眯眯白净瘦弱的男子，他在那些喜爱拍照的年轻女子堆里扎着，把人家的头和肩膀拨弄来拨弄去，说着头再往右靠一点、右边不是左边，好好、头稍微抬高一点，对，笑一笑之类的话，那些女子只管听着他的话，仿佛照他说的话去做拍出来的照片便会神奇的变得美丽无比。她们嗲声嗲气地说着话，半含羞半忸怩的朝摄影师指点的方向看。摄影师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感觉自己犹如处在万花丛中。

　　我第一次进照相馆是去拍小学毕业照，照相馆不大，水泥地面水泥墙，外面的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台看起来笨重的落地照相机，用一块一面红一面黑的厚布罩着。我照着摄影师的说法坐下来，眼睛看着前方，灯光直直的打在脸上，我很不自然，表情僵硬，仿佛全身曝光，无处逃遁。他走过来，用手指摆弄着我的头，说要这样这样。我很抗拒他那陌生和冰凉的手指，躲闪着。他笑了笑，走到那个罩着黑布的照相机背后，钻到里面，对我说，来，眼睛看着我，不要眨眼睛，不要动，对，好，就这样，笑一笑。咔擦。

　　我后来去过一次照相馆洗照片的暗房，里面泛着暗暗的红光，摄影师用镊子搅动着洗影液中的照片，有一股难闻的的味儿，渐渐的，显影液显出一张清晰的头像，另外一只盘子里装的大概是定影液，他把照片夹进盘里，定影过后，用镊子夹起照片，把它们一张张挂在绳子上。暗房里灯光暧昧，小而窄的空间，充斥着呛鼻的化学药水味儿，绳子上挂着与你无关的头像。走进去只是好奇，实际很无趣。这是适合一个人呆的地方，静心忘我甚至自虐。

　　那是我的第一张照片，青涩的一张脸，表情拘谨害羞，感觉对这个世界有一种懵懂的慌张。

　　第二次去照相馆是去拍中学毕业照片，已经戴眼镜了，我穿着一件红格子细尼布料的两用衫，微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照相机，带着笑意，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还不知道怎么打扮，左边一绺头发夹在耳后，右边拂在额前，看起来发型有点不对称。

　　大概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的母亲买了一只海鸥牌照相机，黑白的，她刚学会摄影，兴致勃勃的热衷于给人拍照。她叫我站在我家那个种满花草的院子里，照她指示的样子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我扎着小辫子，穿着尼龙花短裙棉布花衬衣站在牡丹花前，粘着一朵花笑。或者半个身子隐在大丽花丛中，笑着探出脸来。

　　有一次我那个在广州工作的小姨回来，她跟了夫婿在那儿办了一个厂，很有点衣锦怀乡的样子。我穿了一条她从广州带来的花裙子，白底碎花的确良，领口有一圈带蕾丝的花边，一条系腰的细带中间有一个金属扣攀。我拎着她的那只红皮包，肩上扛了一把父亲送给母亲的小阳伞，脚下摆了三盆花，弯着头喜滋滋朝着镜头笑。母亲的拍照技术也不是很好，把旁边看热闹的邻居都拍了进去。不过我很喜欢这张黑白照片，镜头后面那个黄砖砌的花墙，美人蕉下的一口水井，甚至邻居们的笑脸都是那么真，那么纯。

　　因为要让照相机有用武之地，星期天，我们组织邻居们去郊游。我们走过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又登上山。春天里，鹅黄色的蒲公英星星点点的点缀在绿草丛中，我们三姐妹坐在草地上，我手里拿了一朵蒲公英弯着头笑着。邻居夫妻和我父母站在我们身后，忘了照片不知谁拍的。我觉得那时候的人神情都很正，很纯，没有焦虑贪婪欲望的眼神和表情。甚至我那时半坐在草地上的样子，虽然还不懂得摆POS，却是一个少女朴实自然羞涩的微笑。

　　渐渐地，小镇的照相馆多了起来。有一年，一个外地人在安澜路租了一间民房，把它简单装饰成照相馆的样子，他们拍刚流行的艺术照，给你化很浓的妆，穿上他们店露肩的纱裙，背景打成黑色有彩色弧光的样子。我的姐姐赶热闹去拍了，回来后把照片给我们看，完全变了形，看不出是她的样子，把原本漂亮清纯的外形变得艳俗无比。

　　现在小镇的照相馆大概只有很少几家纯粹的照相馆，有的叫婚纱摄影工作室，或者什么国际儿童摄影，米兰视觉等等。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未进照相馆了，偶尔，在电脑和手机里翻看这些年来拍的照片。我并不怀念逝去的童年少年时代，也不想时光重来。我喜欢现在自己的样子，那种笑，尽管已没有少年的容颜和稚嫩，却充满底气，踏实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