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就在海滩边上,祖祖辈辈都以捕鱼为生。在一个女子眼里的海的温顺和恬静,在父辈们看来只是其百变莫测的微小的一面而已。父辈们经历的伤痛、纠缠常常超越了年少的我所能承受的重量。所以直到我长大成人,才约略探听到一些与海有关的家族的秘密。
那年,父亲26岁。20世纪70年代的舟山还是舢板的天下,小小的木结构船行驶在茫茫洋面上,真有一叶扁舟之感。那时的舢板船都很小,需要人力摇橹才能前进。那是个夏日的夜晚,满天繁星像雪白的沙粒撒落在深邃的苍穹。父亲还清晰地记得出事的时间是八点左右,星空虽然很亮,但海面却是黑漆漆的。父亲负责在船尾摇橹,其他船员们都在货舱里忙碌着。舢板当时所在的海域极其凶险,洋面看着平静实则底下礁石遍布、波涛暗涌。父亲一个不小心就迎头碰上了漩涡。舢板猛烈摇晃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呼救,父亲已哐当落水。失去了方向的舢板很快就顺着水势荡开了。父亲拼命追赶喊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装满自己亲人的小船越行越远,夜幕下,竟没有人发现有船员落水。等到有人发现情况不对时,船和父亲早已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我都不敢揣测那一刻的父亲会是多么的绝望和恐慌。那么大的洋面,只留下了父亲一个人。所幸的是,父亲从小与海为伴,水性极好,又熟知地形。仗着年轻力壮,父亲奋力自救,朝着一座有灯塔的小岛拼命往前游。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灯塔微弱的光犹如指路神灯给了父亲希望和力量。游了两个多小时,筋疲力尽的父亲终于爬上了这座孤岛,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农历八月的夜已经有了寒意,尤其是在海上。父亲哆嗦着身子,又累又困又冷。每次当他昏昏沉沉欲昏睡过去之际,总有几只老鼠蹿出来吱吱吱地叫着咬他的脚趾,于是父亲就清醒了过来。他站起身坡上坡下地来回小跑以抵御寒冷。这一段经历在母亲后来的讲述里是极其光辉神秘的,笼罩了一层浓浓的宗教色彩,以至于母亲打那以后就笃信佛教,尤其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六条溪山顶有座寺庙,正对着父亲出事的那片海域,据说观音菩萨经常显灵庇佑在此航道上的来往船只和渔民。此后每年的正月初一,母亲都会很虔诚地去寺庙里点香灯添香油,感谢观音菩萨保佑父亲大难不死。当然,这是后话。
父亲出事时,母亲肚里正怀着已经快临盆的我。消息很快传到了家里。母亲和祖母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大伯,也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因为一场海难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祖母那一夜的悲痛就可想而知了。父亲的船沿着出事海域已经来来往往搜寻了好多遍,村里也派其它船只出海协助搜救,但均无果。天色已经泛白,就在几乎所有人都静默着决定放弃的时候,舅舅勇敢地站了出来,他望着被好几个人摁在床上已经无力挣扎的母亲,眼神刚毅:不找到父亲他绝不回头。舅舅承载着众人的希望再次出海搜救。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就在船员们心灰意冷之际,舅舅蓦然发现对面的小岛上好像有人影在晃动,但等到驶近了又似乎空无一物。反反复复几次,舅舅终于能确定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挥动衣服呼救的正是我的父亲!那一刻的惊喜和激动,让舅舅涕泪纵横。原来,父亲一直站在山坡顶上极目张望,当他看到有船只驶近的时候就兴奋地跑下了山坡迫不及待地等待船只来接他;看到船只驶远了又赶紧跑到山坡上挥手致意。
当舅舅终于抓住父亲冰冷的手用力拉到船上时,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喟叹。大海的无情与深情,生命的脆弱和坚韧,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在里面。父亲奇迹般地生还让一个家庭重新有了欢笑和生机。祖父祖母后来请人算了一卦,说是他们命中无子,需要“认干亲”才能让父亲顺利躲过命中的无妄之灾。于是就有了我后来的干爷爷和五个干伯伯们。
之后的很多年父亲做起了陆上生意。在本地收购水产品,晒干后再销售到外地。父亲与海之间一度有了隔阂。他们彼此缄默,刻意地保持着距离。这一场海难,谁也没再提起。但父亲终究是爱海的,当他望向苍茫大海时的眼神又变得柔和起来时,母亲知道他已迈过了自己心底的那道坎。
新生命在欢愉中一天天地长大。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始终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善表达的人,笑起来却很温和。儿时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去海里游玩。夏天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女人、男孩女孩都喜欢下海嬉戏。常常是父亲驮着我,小伯驮着姐姐,比赛哪一队游得更远。父亲酣畅地游向大海深处,我伏在父亲的背上死命地搂着他的脖子,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我摔进海里。遗憾的是,胆小的我一直没能学会游泳,所以儿时这份与大海最亲密接触的经历很是珍贵。清澈的海水没过我的下巴,我能清晰感觉到在海水的浮力支撑下身体很舒服地摇摆;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我就露着一颗脑袋四处张望,小鱼儿小虾儿们悠闲地在我眼皮底下游荡,我甚至能看到一个个的水母在我和父亲身边飘过来飘过去,晶莹剔透的小小模样着实让人喜爱。夏日黄昏的海总是那么安详,偶尔闹腾的人群和四处飞溅的水花犹如一串音符撒落在海面上,如此悦耳动听。我很感谢父亲给了我这样一个能与大海私语的童年。
父亲又下海了。木结构的小舢板也逐渐淡出了渔民们的视线。从后来的机帆船到机动船再到钢铁结构的大型捕捞渔轮,父辈们在海上辛苦作业了大半辈子,也终于到了上岸享清福的年纪了。父亲的这一过程却很曲折。在家人的逐一劝说下,他勉强同意上岸,但在家呆了一段时间后又觉得无聊,寻了个相对轻松的货船作业再次出海。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才慢慢适应了在家歇息的生活。这个故事就是在父亲决意退出捕捞生涯的那个夜晚才亲口告诉我们姐妹俩的,它在父亲心底硬生生地埋藏了30多年。我不知道父亲在捕捞过程中经历每一次惊涛骇浪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无法理解父亲与海的渊源到底有多深,我能清晰感知到的是每一个风雨夜里母亲的辗转难眠和望眼欲穿,每一个微小的动静,都能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父亲的床头有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很年轻,也很帅气,背景是一艘小小的舢板和一片大大的海滩。讲完故事的那个夜晚,我偷偷看到父亲凝视着那张照片,眼里有泪光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