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决定，为了照顾外婆，今年不回老家过年了。

　　母亲跟我们说的时候，好像还没有把意思表达完整，想继续说下去，又觉得依然说不清楚，停顿了好长一会儿，便说，也好，轻松一年吧。

　　今年不回老家过年了。我咀嚼着母亲这句话，心像被什么提了起来，等着放下，又无可相托，只好转个背，面对着窗台上晾晒着的几爿鱼鲞，轻轻地发了会儿呆。

　　前些日子，在码头意外碰上了一个三十年未曾联系的小学同学，简单聊了几句后，竟几乎同时问对方：今年过年回长涂吗？长涂是我们的老家。在离老家一水之隔的岛城，在离过年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久未见面的老同学问了同样的问题，要说出自心有灵犀的默契，自然是不大可能，要说都对老家日思夜想，牵挂不已，似乎也有点矫情，还是说对过年回家的认可和依赖更合适。

　　刚工作那几年，年底回家的时候，带着单位发的各式年货，以及在城里替家里采购的大包小包，虽然很累，但很自豪。父亲骑了一辆三轮车，早早地在码头等候。轮船慢慢地靠岸了，我透过舷窗，着急地往岸上瞄，尽管父亲的身影很难一下子闯入眼帘，但心里总是很踏实。等到差不多一半的旅客上岸后，父亲就会出现在舷窗外，我欣喜地朝他挥挥手，有时他没看见，只顾以自己的视线到处搜寻，有时我俩就隔着一层玻璃，面对面眼对眼地对上了，互相咧嘴一笑。

　　所有的东西都放上三轮车后，我也坐了上去，父亲在前面慢悠悠地骑着，一路上尽和人打招呼。女儿回家过年来啦？是啊，你家的啥时回来？刚打过电话了，说是明天来。哦，明天会带新女婿一起来吗？哈哈哈，还早呢。性格内向的父亲，在这个时候也会跟人开开玩笑，笨拙地把过年的气氛调起来。

　　家在村口。老远就看见母亲出了院门在张望，见到我们，不由地跑了过来，又突然停住，折回去，把院门完全打开，等我从三轮车上跳下之后，便一起把车推进院子，把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往屋里放。厅堂的玻璃大门早已擦得贼亮贼亮，墙上的年历也换新了，屋子整得很空，等着把年引进来。放东西的时候，母亲会说这个有多了，那个显贵了，又说一年到头就一次，意思是要“奢侈”也是可以有的。母亲脸上的笑容一时还收不起来，不知是因为我，还是这一车的年货。

　　婚后，刚有孩子的那年，回家过年还真是件麻烦的事，不仅要抱孩子，还要带上一堆小儿用品，隔海过洋，上船下车，还担心途中孩子会哭闹。本来想跟父母说，过年不回长涂了，谁知还未等我打电话，父亲就冒着一身寒气，坐船来到我家，说先帮我们带一部分行李过去，让我们到时回去轻松一点，又说母亲反反复复强调，不要带任何年货过去，该买的她早就都买了，甚至宝宝的澡盆便盆都准备好了。父亲说到最后，不禁笑出了声。我也跟着笑了。这笑里有太多滋味。

　　儿子上幼儿园之后，渐渐尝出了在老家过年的滋味。前门后院，屋里屋外，小弄小堂，井边草地，随他乱跑。东家放烟火，一出门就可以观个满堂，西家搞聚会，凑过去就有人招呼，这个婆婆让他唱首歌跳支舞，那个阿姨要他背儿歌画幅画，回来的时候，衣裤的四个兜兜都满满的，沉甸甸的。人家为过年或办喜事准备的鸡呀鸭呀，一旦被他发现，他总是很兴奋，拿根小棒，试探着一步步靠近，等鸡鸭猛地转身，或者突然高叫，便扔掉小棒，落荒而逃，转身又心有不甘地探过去。晚上，脱下他的鞋袜，那双小脚丫就散发出一股汗酸味。

　　父亲从海上退休后，就和母亲寓居在定海，帮弟弟照顾生意，带带孙女儿。每逢过年，父母总是提前回老家，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年货一应购置完备，甚至我们回去要盖的棉被都晒得香喷喷的。过完春节，等我们都离开后，父母又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收拾满屋的狼藉，然后再回定海。这样过年，对二老来说，确实是一份温暖的负担。

　　前几年，母亲念叨着要把老家的淋浴房改造一下。我说，人都没住着，就用不着费钱费力了。母亲说，你们过年回来，能舒舒服服地洗澡，怎么说是浪费呢？我说，一年回一次，呆不上几天，将就一下也就过去了。母亲说，在自己家里过年还要将就，那还是个家吗？

　　母亲说的极是。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年，就需要有个时间有个地方好好安放自己。过年总是不能将就的，即使只是一顿饭，家里也是不能潦草的，包括一盆热水一床被子。过年就是家的情感密码，锁住了我们心底的恋眷。

　　今年不回老家过年。心头漫上诸多滋味。

　　也好吧。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