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基宫是一座天后宫,娘基宫也是一个村落。
沿着一本即将失传的《论语》之畔寻访,我们跳上岸,放开舟楫,长长的书脊,一截泥一截沙,还有一截石板,转过牛头山咀,开始行进在她的封面。驻足于一幅经典而破落的装帧画,吸纳海乡山野一股淡而醇的巾箱气味,或许只有听海聆涛,或许只有等待,只有想象,那阵如风拂过封面的感觉……
一叶孤舟在沟壑般的溪坑里泊着,水井边有桃,或许有柳,有人在窗口折枝弄叶。
怀旧,在这个季节容易传染。
即便风静了下来。
今天,9月28日。像一纸书签,漂了2564年,穿插在长涂岛某一页,左页是古典的娘基宫,依稀写着慎终追远;右页是宁静的港湾,仿佛刻着民德归厚。
2
忽然感觉离孔子没那么远。
至少娘基宫的孔氏后人,扶着雕花的门框,念着祖堂里历代皇帝封赐的排行字辈,面海站立了几百年,也恍惚只似一夜。一箪食,一瓢饮之后,他们是在掂量自己的名分或者身份?海上的孔氏南宗在这个孤僻的岛屿上被打上了几重水印。
南边靠山,是溪坑;北边临海,是溪坑。
溪坑这畔到那畔,是石板桥。几步的跨度,也是摆渡。就如他们的祖先从内陆摆渡到海岛,从小长涂岛摆渡到大长涂岛。在高墙深宅的孔氏民居到深邃庄穆的孔氏宗祠之间,近的只有一墙之隔,血缘为他们完成了摆渡;曲阜的马车从春秋御到今天,一本家谱完成了远隔两千多年的摆渡;对于初来乍到的我们而言,从定海到娘基宫,一叶舟子,一座石桥为我们完成了瞻仰之旅的摆渡。
明明隔着海,隔着江,隔着溪,却还是感觉孔子近了。
只是,我不知与儒学圣贤之间需不需要完成一种对话,恐怕依旧不可逾距。
3
纵巷横弄,阡陌井然。
几进排屋,高檐墙门。四合院,三合院,走马楼。青石黑瓦。
古典的,废弃的;寂寥的,无尘的……一览无余。
一个最文化最高贵的家族被抛在一个最古典的浸淫着海风水气的规制里。
衢州的孔端友,磐安的孔端躬,兄弟俩在两地建南宗孔庙前,都曾泛海而来,护驾在宋高宗侧,在舟山海域行朝一周后回到内陆,开始延续祖先的光耀,演绎他们的南宗芳华。
我去过衢州,在孔庙的万世师表前叩拜;我也到过磐安,在榉溪孔氏家庙的孔子像前瞻祭。
心情总是崇敬的,视线总是苍茫的。
今天,我经意又随心的脚步踱到了娘基宫村,族人打开栅栏门,秋日的阳光跌进孔氏宗祠,惊讶且只有惊讶。
人言“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会不会是另半部被海水泡过的《论语》,沦落两千年后,落户在了大长涂岛一个叫娘基宫的小村落?
今天是个芳菲不衰、满含诗意与惊悸的日子,不,是季节。
4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斯夫长涂江,不知是孔氏选择了长涂江,还是长涂江选择了孔氏。逝去了春秋战国,逝去了智乐仁寿,逝去了齐山鲁水,将一滩浑厚的儒墨忧伤地洒进娘基宫的田园。
有云遮月,有涛拍岸。孔子没有逝去,只是枕着长涂岛一个馨香而悠长的名字。在光风霁月的时光隧道中,耆老们回忆,先祖或是从宁波而来。在历史的飘摇和社会的剥离中,孔氏南宗确有族人延播到了宁波,娘基宫的孔氏家族沿袭的恰是正统的孔氏排行,在我渐渐被海水迷离的眼眸里,海上孔氏南宗,初现端倪,或许在某个时段,她还会风生水起。
这是个族居的群落,在据说是繁衍了200多年的宗祠内,曾藏有3本古书,16个铜钱作为镇堂之宝。还有厚厚的孔氏家谱,在文革年代丢失。在无法回避纷争的国度里,残缺也是无法回避的。但历史善于循环,将念想验证为现实;空间懂得制造,将陌生变成熟悉。在时空这根坐标上,我们从开始起航,从结束归零,等你重返,再度起航。
正如这个宗祠的堂号叫生道堂。《论语》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道是不灭的,孔儒的最高境界。
众妙之门,玄之又玄。孔氏宗祠正梁上神秘的“束玄令”幡符,我无法探究其深意,猜想或是孔氏家族与当地土地神或者开天辟地的始祖盘古之间的某种契约吧?又或许是源于对原始母性之门的崇拜?瓜瓞绵绵,告诫后人善待繁衍我们的人,善待养育我们民族根本的人。
这合乎的恰恰正是儒家“本立而道生”的境界。忽然,我发现一道玄门开启了,《论语》抚慰着又翻读了一页。
5
我知道,即使读烂《论语》,我也无法完成与孔圣人的对话,我所能凭的梦想,只是飘逸地张开对这个族居群落惊心动魄的领悟力。
海运是孔氏家族的主业,所以,家境多数富裕。幢幢百年老屋是当年海运人在长涂岛无上的骄傲和荣耀。
然而,亦耕亦读,崇文重教,也是贲张在孔氏家族中永恒的生命基因。这里是长涂岛乡野秀才最集中的村落,随便问路边的老人,都会说自己的父辈、祖父辈曾经是秀才。命运注定了他们可以成为传统文化的长跑者和接力者。虽然,他们的生命也一个个陨灭,逃不脱岁月沉重的磨盘。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那是《论语》里的遗风雅韵。孔氏家族迎着晚清狼籍不堪的文化心理,在护佑航海人的娘基宫里办起了揆文义塾。他们将一种延袭千年的人文精神摆渡为文化的能量,播撒给未来的孩子。文教的春风拂绿了左邻右舍,长涂港两岸。
风又起了,隐隐从长涂港传来渔家的歌谣。
会是当年溜网船上的号子吗?在长济、元和这些长涂渔帮的公所里,也许有那么一两个拨着算珠、戴着瓜皮帽的账房先生,和摇着折扇、哼着小曲的文弱师爷……只是,孔氏家族更让我们感叹于海隅小岛顽强繁衍的生命力。仰望几经修缮又不乏古老的孔氏宗祠,生命中肯定会有某一根暗弦被拨响:
脉自尼山有真传,发祥曲阜尊北宗。
衢婺南宗无异派,海上圣祠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