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大山隔千里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家里仅剩的半块腊肉、新收上的大米,对于云南大山里的村民来说,都是最珍贵的物资,但这天他们都急得跺着脚地想要送出去。“那就拉一头猪回去,车上再装袋玉米喂喂猪。”眼看大家的礼物都送不出去,佝偻着身子的瑶族老奶奶,急得要把家里的猪牵来。这是她一年的收成,是她“每天风里雨里打猪草,看着吃完猪食才放心”养出来的。

  这些大山里的礼物,不是送给客人,而是将暂别的亲人——63岁的支教人王鲁。这一幕,发生在他支教的第一年和每一年。

  在每年奔赴偏僻山区支教的身影中,王鲁有些特殊。他从未站过讲台,也没有给大山村的孩子上过一堂课。但在孩子们心里,他是一个真正的亲人。

  一

  大山村,云南红河哈尼彝族自治州元阳县有名的贫困村,至今一半人口还未脱贫。

  村子藏在云南的莽莽群山中,四散着6个小寨子,居住着哈尼族、苗族、瑶族和彝族村民。离镇20公里,虽通山路,却无班车,徒步要走上4个多小时。

  在村子民居群的最高处,三层楼的大山小学像海上的灯塔般显眼,白色的墙皮,在一片黄绿色调中,十分鲜明。

  不放假的每一天,大山村里330名7岁到17岁的孩子,会从各个寨子里出发,穿过一条条崎岖狭窄的山路而来,这里承载着他们改变命运走出大山的梦想。

  但学校师资薄弱,孩子们只能念到四年级,继续读,就要到黄茅岭中心小学。而20公里的山路、贫困的生活,隔断了很多孩子的求学路。

  2016年8月,王鲁到元阳县探望同学,知道了贫困的黄茅岭乡,听说了只有四个年级的大山小学。然后,只身一人来了。绕过一道道山,转过一个个弯,经过海拔40多米的黄茅岭乡,赶到了海拔1600多米的大山村。

  王鲁的家,在更遥远的地方,一个2600多公里外的海岛。他曾是浙江省东部海岛县岱山的一名经信局干部。退休后,他开始寻找像大山村这样的地方,为了“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去帮助一些有需要的人”。四处打听、上网寻找,这件事成了他的一份执念。

  执念源于少年时。17岁高中毕业后,他回到老家山东省泗水县南玉沟村插队当知青,19岁担任了村里的书记和主任。“村民们教会我如何做人,给了我一生最大的帮助,我却没能帮助他们改变贫穷落后。”这件事就像一把锤子,时不时地在他心里敲击,“乡亲们的恩情,我一定要报答”,他立下了初心。

  这份初心,40多年后依旧温热。

  退休后,他马上赶去老家,想把那段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从人骑车变成车骑人的道路修一下,为乡亲做点事。可是,泥泞小道早已变成了宽阔水泥路。“那就把亏欠家乡人的情,还到需要帮助的地方去。”就这样,隔着半个中国,王鲁遇到了大山村。

  二

  穿过破旧斜歪的铁皮校门,走过坑坑洼洼的操场,在一间间昏暗破旧的教室里,王鲁与大山小学的孩子们打了第一次照面,他被孩子们质朴的笑容融化了,也被眼前的环境震惊了。

  与王鲁同年入校的老师潘圆圆,这样描述自己的震惊,“17岁的大小伙还拿着小学3年级的课本。”“家长像踢开自家猪圈一样闯进教室,大声向孩子交待着要办理的事情。”……

  比恶劣的教学环境更让人心忧的是,不少孩子还面临着辍学的威胁。这让王鲁更加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

  在收拾出来的学校宿舍住过一夜后。第二天,他就请学校老师、学生充当“向导”和“翻译”,走进一个个村寨,一户户孩子家。大山村6个寨子,都走遍,要穿越23公里的山路。石头山路,陡峭湿滑,已经60岁的王鲁行走艰难。

  就是这条山路,3年来,王鲁已经走了上百趟,他平时爱穿的青黑色布鞋,不知磨破、裂口了多少双。

  到村没多久,村里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个从2600多公里海岛上来的老人,学校的陆秋老师说:“哪怕刚会咿呀学语的孩子,都知道村里有个‘王爷爷’。”

  靠着两条腿,全校330个孩子,哪个孩子学习、生活上遇到了困难,他都掌握着“第一手资料”,并尽力解决。

  天凉了,孩子们依旧光着脚、穿着拖鞋。王鲁联系爱心团队,为孩子们送来了鞋子、袜子,让大山里的冬天不再寒冷;路远的孩子,上学要摸黑赶路。王鲁和好心人一起,送给孩子们250多个手电筒,安装了20盏太阳能路灯,照亮他们的上学路;品学兼优的马艳华,家庭负担沉重,父亲想让她退学。王鲁为她四处求援,解决了孩子的生活费、学费问题。

  ……

  大山小学最大的难题,还是师资薄弱,让大山孩子能在家门口念五年级、六年级,这件事每一天都在他心里打转。

  他费尽心力寻找、聘请愿来大山小学的代课教师,用自己的积蓄,和朋友的帮助,支付着教师工资。学校7名教师中,有3名是他和朋友出资招聘的,现在大山村的孩子能在家门口上到五年级。

  为了大山村的孩子,3年来,他花光了30万元积蓄,卖掉了车。他的付出,淳朴的孩子们也牢牢记在心中。

  今年“五·一”,王鲁收到了“有生以来最真最高的荣誉和证书”,那是孩子们送来的一张张简陋的卡片,画着鲜花、果树,写着“送给善良的王爷爷。”“谢谢您对我们那么好。”……这是孩子们的心里话。

  三

  4岁时,母亲因家暴改嫁远走,12岁时,父亲遇车祸去世,15岁时,自己开始发作癫痫。

  李小狗,大山村旧寨一个17岁的哈尼族孩子,身世就如名字一样孤苦无依。他,是王鲁在大山村最牵挂的一个孩子。

  王鲁第一次看到李小狗,是在他寄住的邻居家的鸡棚里,隔壁空地上的几块石头、一滩烂泥,是他曾经的家。当这个头发凌乱、衣着破旧,笑容憨厚的孩子,用淳朴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王鲁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

  为了帮李小狗控制癫痫病,王鲁咨询自己的医生朋友,打听到能缓解癫痫的药物后,走遍元阳的老城新街,问遍了所有医院和药店,才在一家药店买到药。

  从此,定期跑到100多公里外的县城买药,成了王鲁的一份“工作”。在这条道路,因为着急赶路,他扭伤过脚,因为海拔落差,他耳膜疼痛。

  2016年,当冬季到来,李小狗犯病次数越来越多,达到了半个月发病3、4次,学校只能让他退学。西药副作用大,害怕一旦出问题,王鲁要担责,在他外出桂林时,学校把李小狗的药停了。

  一向待人温和的王鲁,回来后心急地怒喊,“我已经60岁了,没有什么怕的。”在几个月的坚持服药后,李小狗的病情趋稳,一个多月未曾发病,他又重新坐在了教室里。

  把王鲁当成至亲的,不止李小狗。大山里天真的孩子,用他们淳朴的方式,真挚地表达着对王鲁的孺慕之情。

  邓家英、王红艳、李院艳、李生花,四个大山里的留守孩子,想要认他当爷爷,甚至跟他姓,让他起名字。

  2017年11月,在王鲁回乡赶赴婚宴的路上,李生花用奶奶的手机发来短信,“爷爷,我们四个取了王姓的名字,我叫王菲菲,家英叫王轩轩,红艳叫王仙仙,院艳叫王院院。”“好听!”手机的另一头,王鲁挂着笑容,眼睛微红。

  在大山村里,王爷爷已经是很多孩子最依靠、最亲近的人。“爷爷,你是属于哪个寨子的?”“我是属于大山的,无论是哈尼族、苗族、瑶族和彝族的孩子都是爷爷的孩子。”这是王鲁对六年级的哈尼族少年的回答,也是他对大山村所有孩子的回答。

  四

  “今天,我爸爸打工回来,他只能在家两天就要去打工了,我不想让他去打工,可是我爸爸必须去,赚钱回来给我们读书,我的心里是想我爸爸去打工的,又不是永远见不到。”

  这是大山小学孩子的一篇作文,“懂事得让人心疼。”这样的作文,王鲁看了很多。大山村,因为没有任何产业,村里的劳动力基本外出打工,90%以上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我能像亲爷爷那样呵护他们,但不能代替父爱母爱。”家庭关爱这堂课必须给孩子补上,不能让孩子们在成长路上形单影只,发展大山村自己的产业,带大家脱贫致富,是唯一的一条路。

  说干就去干,拼了命去干。外表温和的王鲁,也有急性子的一面。想到村里“黑老虎”等野生水果,在市场上稀少、价格高,他打定了搞水果种植的主意,就马上外出考察、学习种植技术。

  2017年临近年底,王鲁几经辗转到福建一家农业科技公司考察后,最终决定利用大山村的地理气候,专门种植火参果、“黑老虎”等水果。

  买苗、育苗、搭架、盖膜……2018年,王鲁开始在3亩多地上试种火参果,精心守护着这些“希望之果”。等到果实成熟,一测,种出来的火参果重量、甜度都比一般的要好很多。

  今年,6户村民跟着王鲁,种了30亩火参果。但支教途中,老天总给他设置磨难,扶贫的路上也不例外。上半年,他们遭遇云南严重干旱,后期又迎来狂风暴雨,水果架倒了一大片。

  赤日下、暴雨中,身穿土黄衣裤的王鲁,带着乡亲们抗旱抗风抗雨。他的身影,早已融入了脚下这片大山的土地中。

  7月份,第一批果子成熟。王鲁又忙着跑通销路,村民收获的果子陆续开始出售。天气不好、经验不足,减了一部分收成,但每亩地也能给大家带来5000元收入。这让大山村人,在脱贫的道路上,看到了新的希望。

  明年,大山村的水果种植面积要扩大10倍,更多的农户会加入进来。只要不发生意外,王鲁估算着每亩地能给村里人带来8000元左右的收入。

  从一个支教人,到脱贫带头人,王鲁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但他从未把这当成负担。村里人也从不把他当外人,开脱贫大会、低保户评定会,会场里总有他的位置。

  五

  跨越2600多公里路程、1600多米海拔的落差。面对的,不只是辽阔大海和苍莽深山的景色转变。

  在大山村的1000多个日夜,各种困境、挑战没有间断过,王鲁双鬓的白发更多了,身上的肤色更黑了,但初心从未动摇。

  高原反应、缺钾症,一直折磨着他逐渐衰老的身体、慢慢退化的器官。来到大山村,他病倒过3次。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在回来治病和赶往大山村之间度过的。

  2016年10月,一次下山途中,因为高原反应,王鲁左耳耳膜破裂出血。在元阳县医院打了几天点滴后,他又回到大山小学。没想到几天后,病情愈发严重,耳朵疼得厉害,听力也开始下降,严重到需要手术治疗。

  与身体的伤痛相比,亲情的牵挂,更让人心酸。八旬的母亲想念儿子,儿孙想念父亲、爷爷,但更多的是对王鲁的支持。

  今年7月份,当王鲁带着大山的孩子来家乡看海时,许久不见的母亲,抱住儿子痛哭失声。而当王鲁又要离去时,母亲默默地为他收拾行李,捎上家乡的味道。

  大山村的贫困、落后,足以让人绝望。村民的淳朴、孩子的天真,又让人动情。大山,留不住山里的年轻人,更留不住外来人。大山小学的老师换了一拨又一拨,当年王鲁聘请的代课老师,在两年聘期到后,有人哭着离开了,有人哭着留下了。

  留下的王丽梅老师说,是王鲁和孩子们,给了她留下的力量。

  如今,对于这座藏在云南高原莽莽大山里的小村来说,这个来自2600多公里外的海岛老人,早已不是过客,而是归人。

  对于王鲁来说,就像脚下的路永远在山的缠绕下,大山的孩子也永远缠绕着他的心里。“再也离不开了,此后余生,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的王鲁知道,无论自己身上哪一个病发作,都是致命的,而在偏僻的大山村,根本来不及赶到县医院抢救。

  他和村民做了一个约定,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了,不要为抢救他空忙乎,就在大山里找个小小的地方把他埋了。他想继续看着大山,守着大山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