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岛斗岙的新华书店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领地,曾经,它是我做梦都会梦见的地方。
从我家到书店,要翻过岛斗岗墩,拐入北边的小道往下,穿过一条窄窄的弄堂,再弯出走几步,下街第二家门店即是。长方形格局,纵深七八米,东西近二十米,中间横一排长长的书柜,将店员与顾客隔开。玻璃柜里大多为连环画,像《半夜鸡叫》《地道战》《三国演义》《鸡毛信》等,我大多看过,就在书店对面不远处的小人书摊上,看一本一分、二分,最贵的是三分。
正面壁立的几排书架,陈列的是“大书”,像《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等,而我最关注的是文学书,譬如《万山红遍》《金光大道》《战火中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外国文学书也有,像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还有一类是马恩列斯的书,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要读本》等,我很好奇它们里面说的是什么,但心想伟人的话一定深刻得要命。
西面墙上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画像,马、恩都长着大胡子,列宁下颔有点尖,斯大林留着短髭,个个神采焕发、英气照人。这四位伟人我是经常看到的,在各种场合;只是这四幅画像一直挂在那儿,春秋轮回中落了些灰尘,颜色有点黯然。
印象中店员是三个,一个男的,二个女的。男的三四十岁,身材略矮,穿着端正,一看就不是乡下干粗活的那种,表情有点严肃。女的好像都三十出头,一个小个子,一个胖乎乎的,模样也普通,没特别记忆,衣着清爽,少有皱褶。
上面已经说到,如果去岛斗街上的话,书店我是一定会进去的,已记不得有没有买过书,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多是看看,看看书店有啥新书。买不起书,看上一眼也好,过了眼瘾,夜里睡觉似乎也香了些。
读高一那一年,十月、十一月份的样子,我照例踅进书店。店内还是老样子,但我发现营业员换了一个,女的,很年轻,圆脸盘,眉毛有点浓,似弯月上横着撇捺,可配在圆脸盘上又是和谐着的。脸上有几粒青春痘。最吸引人的是她的身材,苗条,凹凸有致,自有一种生动貌。
我碰了她一眼,赶紧从她脸上挪开,习惯性地低下头,目光在书柜里逡巡,像是在寻找一本书,从东边看到西边,又从西边看到东边。
这人有点儿眼熟。她是谁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你,要买书吗?
我的脸顿时红了。书店里从没有人这么问过我。
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抬眼看了她一下,又疾速从她脸上掠过。那是一道探询的目光,声音平和,却清脆细柔。
噢,我,看看。
这本书刚来的,《基督山恩仇记》。
噢,这我看过了。
这一本呢?她从书架上又拿出一本来。
我一看,是《第二次握手》。
我们学校图书馆里有这书的。
她没再问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书店的,只感到自己好像做贼被人发现了一般,心惴惴的。
第二天,教室里,同学们进进出出。在穿梭的人影里,我一眼瞥见了孙姓的女同学,猛然间想起新华书店的那个店员来。对了,她就像这位孙同学。怪不得自己面熟呢。
中等个,略偏高,圆盘脸,也有青春痘,也是岛斗岙人,只是她是我同学,在同一个教室。
书店的那个会不会是她的姐姐呢?
要不要去问问孙姓的同学?
这样会不会很冒失?
我终于没有勇气去问。
我很想找个机会问问,可似乎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一个月过去,二个月过去,我有心无心仍去新华书店,有时候她在,有时候别人在。她在,我仍旧看一排书柜,待上那么三四分钟;她不在,我仍旧看一眼书柜。她在,也没再问我“你,买书么”;她不在,我就待上那么五六分钟,然后离开。
此刻,当我把这些字码下来时,我想,那时,若是她再次问我一声“你,买书么”,我会不会买一本?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没碰到那个孙同学,问问她“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在新华书店”。又过了些日子,有人告诉我,孙同学到岱山去了。她全家搬到岱山来了。而且,她没有姐姐。她没有姐姐?那么,是我看错人了。
四、五年后,我在长涂中学当孩子王。有一次到县教研室去,办完事照例去了新华书店。那时高亭的新华书店在沿港路,岱山最热闹的地方,清泰弄路口原五金公司门口。
走进书店,店里格局与岛斗岙几乎一样,也是长方形,没有纵深,中间也隔着书柜。让我惊奇的是,女店员的样貌与岛斗岙的那位很相像,圆圆的脸,青春痘的疤痕,看上去身材也有点高挑,只是皮肤松弛了些,也没那么白皙。她没抬头,只顾着针织,手里的棒针划上划下。
书店里也挂着四人的画像,英气逼人。但我在书架上看到了《芙蓉镇》《存在与虚无》《美的历程》,还有白底黑字的《在历史的表象背后》《激动人心的年代》,那是金观涛编的“走向未来”丛书之一。
我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书,我仍旧没买。
走出书店时,我的耳边又响起这声音:
你,要买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