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甜不年

  在乡下,每年正月初一,一般都是被鞭炮叫醒的,独有一次,我被一杯茶唤醒了。

  那个除夕,我是在奶奶的被窝里度过的。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大伯!大嬷!声音细细的,有点远,好像是在院外。奶奶忙披衣下床,开门出去,门未关紧,冷冽的风带着清鲜的空气游了进来。我听到那人被奶奶引进来,在外屋道:大伯大嬷喝茶!这下我听清了,是前些日子刚嫁过来的月婶婶,三爷爷家的新媳妇。“阿月啊,天还黑着哩,怎么起得这么早?”奶奶说。“大嬷,我已给我家公公端了茶过去,然后先来这里,接下来还要去二伯小伯家。”月婶婶高高瘦瘦的,细眉细眼,说话也轻轻柔柔的。爷爷家一共四兄弟,除了三奶奶早逝,其他爷爷奶奶都还健在。

  外屋突然飘来一股浓香的红枣味,听到奶奶说:“阿月啊,这是我煨了一晚的红枣粥,快喝上一碗暖暖身子。”月婶婶很是推辞,终是拗不过奶奶,最后安安静静地喝了,又很快离开,临走前说:“大嬷,这煨的粥真好吃。”我心里颇有些不爽,奶奶煨了粥,竟然没有跟我说,还让别人吃了。平日里她只在我生了病,才把那只黑乎乎的瓦罐埋在灰缸里,等屋里被香气包围,便从那瓦罐里倒出又甜又糯的粥来。

  正在犯酸,奶奶进屋又坐进了床,把我半抱起来,塞一个玻璃杯到我手里。“阿囡,把这杯糖砂茶给喝了。”我一喝,茶水虽已微温,但甜得爽烈。当时,买糖还需用票,一般人家用白糖都要精打细算,我们很少喝到这样的白糖水,而且这杯底还铺着一层厚厚的未溶解的白砂糖,像条温暖的白毯子。我一边喝着,一边想象着漂亮的月婶婶微抿着嘴,从半山腰上的两间瓦房出来,一步一步顺着台阶款款往下,天色微薄,寒意纷飞,大红茶盘托起两杯茶,穿过乡村小径,一路温甜而来。

  奶奶是个好厨子,会做各类传统点心,每逢过年,那些嬷嬷婶婶们都会赶到我家,让奶奶带着她们一起做团子。嬷嬷婶婶无非带来了自家那一份的糯米,而把糯米浸泡磨成浆晾成粉,以及煮好红豆炒好芝麻拌成馅,则都由奶奶一人操办。奶奶好性子,从来不会为此而抱怨,有时爷爷为蒸团子多烧的几捆柴火而心疼,她也最多笑着骂爷爷几句。

  奶奶做出来的团子又细腻又滑润,那馅甜得人的每个毛孔都很舒畅,我总想多吃几个,但母亲不允许,说糯米团多吃不易消化,又说那馅里奶奶放了糖精。我在奶奶那里看到过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比盐大一点的透明的颗粒,那应该就是糖精了。糖精比砂糖便宜多了,也更容易致甜,只是糖精不是糖,对身体不好,这是母亲多次强调的。

  奶奶为什么要放糖精?对于我这个问题,母亲显出很难回答的样子。如果奶奶不帮那么多人一起做团子,或许就不用在馅里放糖精了,至少可以少放一些吧,母亲也就会让我多吃几个团子了。这是我自己后来想到的,但无论如何,奶奶做的团子,确实是我非常香甜的过年记忆。

  母亲总是以她的新年逻辑,认真搅着一年的第一顿早餐,并想以此引领甜美的一年。我家新年第一餐年年都是年糕、团子、圆子之类,加点酒酿,放些水果丁,做成甜羹。有时团子的豆沙馅或芝麻馅露出来了,整锅羹都黑乎乎的,实在失人食欲。母亲总是强求我们多吃一点,理由不外乎酒酿寓意“涨”,年糕、团子、圆子寓意年年高、团团圆圆等。等我们都吃得醉香香、甜辣辣后,母亲才领着我们去外婆家拜年。

  外婆自然又摆出一桌子的甜食,如黑白米糖、绿豆糕、芝麻酥之类,看得我们舌头都厚腻了。倒是外公拿出一根长长的甘蔗,细细刨了皮,切成一截截,分给我们吃。甘蔗虽然也甜,但甜而不腻,甘而清爽,啃起来嚓嚓作响,嚼起来纵横驰骋。母亲不吃甘蔗,她装了假牙,怕因此而啃掉了牙。平时,她常跟我们说,多吃甜的会烂牙。每逢过年,对我们吃甜食她却既纵容又怂恿,大概是觉得无甜不年吧。

  如今过年,孩子们已不喜欢吃那些花花绿绿的传统糕点,他们的家人也再不会用糖精代白糖制甜品,而新媳妇向本家长辈奉新年茶的习俗也渐已消失;我却像母亲当年一样,喜欢在正月初一的早上,做碗酒酿甜羹,还会煲上一锅红枣粥,虽然没有奶奶煨的香,但也能让人闻着喝着感到舒暖熨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