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站在弥漫着春天气息的郊外。四月桃花，灼灼其华，微风拂过，片片花瓣在枝头上轻轻飘落，曼妙飞舞，让他想起瑛儿执手相送时簌簌掉落的泪花。

　　那年，他爹娘还在，他们一起赶往饶安邑。他骑在父亲高大宽厚的背上，看到眉清目秀的好多童男童女，穿着华丽的服装，浩浩荡荡地穿过街上。春风荡漾，一朵白色的柳絮从树上飘飘悠悠，轻轻落到童子面前，童子“呀”了一声，伸出小手，欲把它攥在手里。柳絮飞了起来，像是跟他捉迷藏似的，飘过柳树、草丛，花枝间。童子说，我要下来!他挣扎着从爹的背上一蹦而下，跑了过去。眼看着柳絮飞到那些童男童女身上，童子一急，扑了过去，他和一个小孩撞在一起。哎呀，一个清脆娇柔的声音。那张粉脸抬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捧着那朵白色蓬松的柳絮，轻盈地几欲而飞。

　　你要，给你吧。

　　女孩伸出手，把柳絮捧到童子面前。童子涨红了脸，他眼前的这张脸，比他身后绽放的桃花还要好看，她身上散发的香气让他想起家背后漫山遍野开放的鲜花，那股清香总是下山而来，扑到他睡觉的窗背后，让他觉得梦境都是和鲜花一样散发着香气。

　　你叫什么？

　　童子。

　　你呢？

　　瑛儿。

　　一个面容清癯的男子走到童子面前，他穿着宽大的袍子，似乎能把童子瘦小的身体藏在他的袍袖里。他微微一笑，带走了瑛儿。

　　童子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瑛儿，他还处在对喜欢的人或事不懂得怎么表达的年龄。听说他们要去海外寻找仙山采仙药，让尊贵的皇帝赖以永年，长生不老。这个叫徐福的方士汇报说，海外有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座仙山，仙山上有让人长生不老的仙草。这让总是发愁江山不能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皇帝难得开颜了，他龙心大悦，对为他寻找仙药的徐福提出的要求无不照准。

　　此时，饶安邑彩旗飞舞，鼓乐齐鸣，徐福领着大家走向那条叫无棣的河，他们将沿此河渡海东去。一艘巨大的楼船停在河面，就像是高耸的一座城市。无棣河沿岸人山人海，百姓目睹着壮观的场景，嘴里发出惊讶的感叹。童子想，这艘船如此气魄，莫非来自天上？船上站满乌压压的人群，那些佩刀的武士和忙碌的工匠在船上穿梭，如同行走陆地。突然，童子看见瑛儿，他挥着手大声喊起来：瑛儿！

　　瑛儿笑起来，也向他挥手，她粉红色的裙裾如天边彩霞，童子多么希望那朵彩霞能够飘下来，环绕他身边跳舞欢笑。

　　日复一日，一晃多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童子的义士，据传他在无棣河边遇见一位遁世的侠士，传给他一套绝世武功。如今，童子的武功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中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的父母经常看不到他，夜半醒来，有时突见窗前黑影一闪，等他们跑出去，恍惚看见屋顶上一只巨鹰一般的黑影腾空而去，倏忽消失不见。那时秦皇暴政，江湖上便流传着贪官某夜被杀的消息，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在暗夜里布下天罗地网，他们不想坐以待毙。但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连他的踪影都不见，不久，连童子的父母都不见了，据说被童子送到了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在海上，只有官家的楼船和商船有高耸入云的桅杆和帆布。自从知晓童子在海上出没，他能在海上来去如风，脚踩在海面上如履平地，有人看见他跟随在那艘楼船后，不远不近。那些商船担心他会恃武功行海盗之事，纷纷装备了武器，终日如临大敌，并且总是结伴出海，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如层云攒聚。然而，那个叫童子的义士仍旧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来过，也对他们的财产分毫不动。这让他们惶惑不解。

　　那年，瑛儿随着船只在海上航行，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瑛儿忧伤的目光总是远望渺茫的海边，想那边的爹娘，不知道他们可好？她的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她要去的海外，在她眼中，充满了梦一样的谜。仙山仙草，似乎在不远处又似乎遥不可及。此时，天空渐暗，铁灰色的乌云渐渐聚集成硕大的云团，风紧了起来，他们嗅到来自远处的水雾气息。不一会，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天空和海面像是被一个熏黑的铁锅覆盖着，汹涌翻滚的海浪遮天蔽日。船在波峰浪谷间摇晃颠簸，人们在惊慌失措中哭爹喊娘。

　　那个叫徐福的男子，一贯从容镇定的脸上此时显出了一丝惊慌，他大声呼喊着，指挥手下拼命把船往附近的岛上摇，他徒劳地用长袖遮挡着迎面而来的飓风，宽大的袍袖鼓荡成一个环形的圆筒，在猎猎风声中似乎要脱离而去。船被大浪掀到了上空，又重重地摁入巨浪滔天的海面，那座巨大的楼船在海中如一片树叶，随波逐流，很多人跌入了海中。船向岛屿前行又被风浪一次次地推开，天黑海暗，看不清对面的身影，只听到呼啸的风雨声和人们的叫喊声，他们不知道船究竟到了哪里？很多人绝望地哭了起来。

　　风雨中，瑛儿绝望地用手抓着船栏，冰凉如剑的水滴溅到了瑛儿的脸上，风几乎把她轻盈如叶片的身体吹了起来，她仰望天空哭喊，爹，娘，永别了!你们的恩情，下辈子，孩儿再来报答！

　　这时，天空忽然一暗，似乎有神奇之物从天而降，人们抬起头，那人身上的水珠挥洒开来如下了一场飞花雨，他们嗅到了来自故乡熟悉的气息，他披着的黑袍如大鸟的羽翼，黑色的阴影滑过他们每个人惊呼仰望的脸上。那瞬间，惊恐写满每张瞳孔放大的脸上，他们不知道此时的危难来自飓风还是这个来去无影的人？

　　他们看见他像一阵风裹挟着瑛儿到了船舱里，一瞬间，又像大鸟一样飞到了桅杆，他们纷纷仰望的脸庞被降落的水珠打中，那个人顶着暴风雨收起了船帆，又在船的踉踉跄跄中落到了甲板上，他伸出壮实的手臂，帮助大家掌舵，他熟稔的操练似乎他是一个掌握航海技巧和经验的船长。这时候，有人终于看清那个总是跟在他们船后的神秘人的脸，那是一张年轻俊朗气定神闲的脸，长长剑眉下一双眼睛透露出犀利坚定，他一点不被此时的险境所左右，专注地看着前方，丝毫不理睬大家的好奇和感激。

　　他们顶着风雨前行。远处，礁和山被遮盖得不见踪影，在绕过一个又一个海礁之后，渐渐地，他们看到了海面浮现的岛屿，风雨渐歇，海面豁然开朗，他们看见了前方浓荫覆盖的山峦和石头筑就的房屋，一轮血红色的夕阳挂坠在山背后，长长的余晖涂抹着周围的一切，透露出玄幻和神秘，大家欢呼了起来。那人正待凌空跃起，徐福疾步上前，双手抱拳，道，义士，请留步！

　　船向岸边渐渐靠拢，他们看见夕阳下两人的侧影，背后的山峦和茫茫的大海把他们剪出一幅画，显得凝重悲壮。被称作义士的童子默默无言，深邃的目光望向远处，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你就不为瑛儿想想？你以为大家不知道你跟在船背后就是为了保护她？你跟着我们，就可以和瑛儿永远在一起。

　　他回过身，看见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在背后默默地看着他。

　　瑛儿！

　　我知道，这儿留不住你。如果你能找到我爹娘，告诉他们，瑛儿一切都好，请他们不要挂念。

　　好，我答应你！

　　童子飞身而起，他踩着海面急速而去，手上的佩剑划过水面激荡起透明的四溅水花。他的脑海回想起刚才徐福的慷慨陈词：秦始皇暴政，作为小民我无能为力。当年秦亡齐国，作为齐国人，灭族之恨没齿难忘。所以，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移民海外。此次东渡寻找仙药，正是我逃离秦皇恶政统治的一次行动。

　　秦皇暴政，谁人不知，天下人俱有责任，岂能逃避一走了之。现在，很多人已揭竿而起，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并将为之奉献自己的生命。童子记得说完以后，向这个挥着宽大袍袖，当年曾把他藏在身下的方士拱手一拜：“好好对待瑛儿吧，她应该有个好归宿。”

　　夕阳没入山中，冷风飕飕刮过童子的脸庞，想起瑛儿，童子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已变得冷酷的心柔软起来，不知不觉，他硬朗的脸庞上有了两道泪痕。待惊觉过来，他不由长啸了一声，声音积起浪花在海面上肆意飞舞，传到了秦国，传到了徐福和瑛儿的耳中。徐福回首远望，不由长叹一声，日后寒暖各自珍。他知道，此去他国，故乡将成为他记忆中永远的故乡了。

　　岱山县档案馆(史志研究室) 赵悠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