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等春天

  我与手机从来没有像这几天如此亲密,只要我有空,它就敞襟开怀,让我点刷不停。微信圈里九成信息均跟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有关,其他APP上的此类信息也时不时地在手机桌面上蹦跳开来。或轻点细读,或浏览词条,或爬楼吃瓜,或热聊兴发,期间生发的诸情诸感实不能简单概言。

  2003年的春天,我刚好在家休产假,不看电视,不玩手机,襁褓中小儿的每一声哭啼,牵扯着初为人母的全部注意力和精力。也知外面非典肆虐,但身处家中孩子在怀,感觉已坐拥整个世外桃源。一日,收到几个在杭读大学的学生合写的一张卡片,得知他们处于闭校停课时期,闲来共聊,忆起高中往事,念及于我,遂相问候。病毒狂飙,人们无奈用薄薄的口罩,将自己连同生动的哀喜一起掩盖起来,步履匆匆,言语寥寥,此时竟尚有如此温情的一隅,以热烈的过往,融着这个春季特有的薄凉,顺便连起火一样闪亮的明天。手持卡片,再看孩子清亮的眼眸,便觉世界坚强,日子富有,百魔不侵。

  匆匆已过十七年,人变样了,日子变样了,毒魔也变样了。这一次,我想我是有点胆小了。当年呱呱落地的小娃已高一米八多了,日夜啃着厚厚的高中课本,为他的明天奋战。当年侍候我坐月子,在半夜帮我哄睡孩子的父母,已日渐眼花背驼,一天要服好几种药。身边的爱人,也渐失昨日的矫健,任白发星星点点冒开来。而我自己,也是如此。放下手机,从疫情的信息中抬起头来,打量着家里的每个角落,不禁心有惴惴焉。面对外界侵扰,那曾有过的水一样的从容,怕是再也无力聚起。年底,在外婆的病榻前,抚着她再也无法动弹的半边病体,更是难以心平。

  生命,是上天赐予的你与这个世界的一场际遇,或短或长,或跌宕或平顺,终究仅此一次,最为可珍可惜。在这狂虐的病毒面前,任何生命都显得那么弱小,与日俱增的病例数像蛇信子一样呼啸而来,让人猝不及防,泪眼纷飞。

  除夕,年夜饭后,弟弟来电,问,明早确定来吗?弟弟已提前到了老家,得知在京的妹妹前一天退掉了来甬的火车票后,他心里有些不踏实。正月初一,去老家看望父母,拜祭安睡在土里的祖辈,本来就在情理之中,妹妹的决定也完全出于无奈。得到我的肯定后,弟弟在电话那头显得轻松欣喜,而我由此多了一分惆怅。

  到码头,测体温,买票,下船。船上有一大半人戴着口罩,许多眉眼应该是熟悉的,但在口罩之上却只能界定为似曾相识。默默地看着电视,或刷着手机,航程显得漫长了许多。

  上岸后,弟弟直接把车开到山脚下,大家踩着歪歪斜斜的石阶,一路往上。细雨斜飞,山色青灰,白雾绕顶。外公的坟墓就在山顶,朝南面海。我靠近墓碑,抚摸着外公湿漉漉的名字,恍如抚着他被海水侵浸一生的坚健的身体。这个犟老头!外公走的时候,外婆哭着骂了一句。你这个犟老头!此时我在心里暗暗发笑。坟前的朴树叶子突然沙沙了几下,大概外公听到了。

  离开的时候,母亲催我戴上口罩,父亲说,回去后,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要担心,不要折腾,啥事也不会有。我说,你们也要多加注意,有什么事及早给我们打电话。母亲呵呵一笑,放心吧,年纪大了,胆子不会小的,但也不会太大。顿了一下,母亲又说,想想你外公,一辈子跟海较劲,什么苦头都能啃下来,不是凭胆大,是靠心大,心大了自然气就足了,人就犟了,事就好办了。

  在父母的视线之外,弟弟捅了捅我的胳膊,问,咱爸妈也想做犟老头犟老婆子吗?我舒了口气,笑着说,人无犟不立,事遇犟人必成。弟弟点头说,此难必解。两人对视而笑,乘兴取道山路。

  翻过山头,看到寺院旁边一座刚刚建成的小塔,塔不高,只有四层,檐角挂铃,风吹铃动,铃声清扬,塔寺庄严。想起佛教有首《风铃偈》:

  浑身似口挂虚空,

  不论东西南北风,

  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