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云楼边的随想

  那天早上,入伏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场雨水,淅淅沥沥下起来。似乎越下越欢猛,那蹦蹦跳跳自天而下的云娃娃,用淋漓清洗暑气,送我们这群匆匆的游客以凉爽。

  人说,雨是云的梦,云是雨的前世。雨地里,龙泉山北麓武胜门西侧,那一片修葺似新又带点沧桑的黑白建筑上空,依稀飘着云儿,似乎蓄着五六百年的神采,悠悠荡荡。当年在奶奶梦中的那一朵祥云飞临屋顶,那一缕红光辉映院所之时,那一声婴儿的啼哭欢跃了楼上的阁房。翻看历史,中国的名人,多有奇异梦境、美丽传说,是伟人特异功能的使然,是天地的感应,还是人们崇拜心情的寄托?“瑞云送子”是他出生的故事,传说的成分中多了些真切的印证,要不,祖父何以给他取名“云儿”,出生的楼阁何以名命为“瑞云楼”。“瑞云楼”这座他出生的传奇房舍,如今是他的业绩展览。立德、立功、立言的“真三不朽”是人们对他的赞誉,“我心光明”是他自我的倾诉。走进瑞云楼,似乎走近了他人生的行程。

  一个大师出世,一位圣人降临,那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昭示超越寻常的韵致。5岁尚未开语,却已默记祖父读过的册牍,高僧摸了下头,说了句话,于是云儿开口说话,于是就有了祖父为他改取的大名——“王守仁”。王守仁少时不是那种一心专读圣贤书的书生,总是悄悄逃出书房,与群儿戏玩,制大小旗居中调度,左旋右旋,如开战列阵,指挥若定,“英毅凌迈,超侠不羁”。十一二岁也许是个标志。读读他十一岁的即兴诗作:“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和“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于天,还见山小月更阔。”小小的人儿,却以那廓大的景象呈现出众的才情,峥嵘依稀。十二岁那年与教师对白又是与众不同的见证:他问师道:“何为人生第一等事?”师说:“读书登第,汝父也。”他说:“恐未是,当读书做圣贤耳。”读书做圣贤是他的第一等要事,这超越他状元父亲的理念,传达了他此时萌生的圣人之梦。这梦,是他小小的心中的丰碑,是他一生攀越的丰碑。放马居庸关、上书论边防,学道忘新婚……是他青少时期探攀的脚步。

  而他真正开启求圣之路,是17岁结婚以后。弘治二年(公元1489年),他18岁,风华正茂,新婚燕尔。这年的冬天,送夫人诸氏从南昌归余姚老家。船到广信,他去拜谒68岁的理学大师娄谅。他向娄谅请教学问。娄谅向他讲授朱熹“格物致知”之学,告诉他“圣人必可学而至”。“学做圣人”这是年少时的心志,他很是喜欢。

  回到余姚后,他遍读朱熹的著作,沉思“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之说,求“格物致知”。格,是琢磨之意,只有不停地“格物”,与事物亲密接触,才能明白其中包含的“理”。于是他和朋友两人坐在院子翠竹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竹子,想体悟“格物致知”的力量,想参透竹子变化的玄机,想知识万物变化的规律,想寻找入圣的途径。他研究起竹的形体色彩,竹竿修长,坚韧却又随风摇曳;竹叶挺翠,三片一组,枝叶簇簇。他研究了竹子生于土上,随处可生,他想到竹子可以盖房子、搭窝棚;截成小断可以做筷子,做竹筒。他想到竹子节节高升,外实内虚,想到关于竹的诗与画,诵起杜甫那的“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刘禹锡的“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想起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想起赵孟頫、高克恭、李衎元初画竹三大家。他想到竹子的种类繁多,名字由来推敲了许久,却还不清楚。他想到竹笋可食用,营养价值丰富,东坡居士有言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他想到竹叶可入药,可做成鲜竹沥治疗咳嗽……就这样,他们思考着研究着,可是总是没有达成圣人之道的思路。不想“格”了三天三夜,“砰”的一声,朋友晕倒了。“格”了七天七夜,他也“砰”一声晕倒了。苏醒之后,他吐出一口鲜血,长叹一声:“圣人之说可疑也!”

  “格竹”应该就发生在这故居里。这是他难得的一次故居生活,从此他从故园放飞,或洞穴面壁,或转辗四海,在艰难的人生中修身、练“格”。而故园的竹,应该是他的一个提示,一个牵挂。如此看来,这故园,瑞云楼周遭,应该有个竹园。“竹”为四君子之一。余姚的山野竹海汪洋,修长摇曳,绿彩缤纷。而他的祖父生性好竹,居中一定会有个竹园,从而也为王守仁的格竹提供条件。我却没能在这故居扫瞄到竹园,只在一个偏角发现由几竿细细的小竹组成的竹丛。那丛翠竹边,没有发现与“格竹”相关的丝毫信息或标志。当年王守仁面对的是否就那几竿小竹,还是另有一片竹丛?那片被“格”的竹丛在何处呢?

  “格竹”生病的经历,却成为日后返求自心,从而步入圣学的起步。自此他经过了二十年的苦修,在“万山丛薄,苗僚杂居”的未开化之地龙场,在艰难困厄之际,玩《易经》,识《大学》,终于获得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体悟。龙场悟道,使他真正“登堂入室”,开始了心学之集大成的征程。从“格竹”,感知“求物”之疑,到龙场悟知“求物”之误,而应是“吾性自足”(即吾性备具作圣的资质),认识到作圣之功不在于外物,而在求尽其心。自此,他一路而行,论定“致良知”“知行一致”;立言为师,身体力行;“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文治”和“武功”成就卓著,成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两个半“全能大儒”中的一个(还有一个是孔子,半个则是曾国藩)。

  “格竹”,与众不同的操作,看似有点偏颇,却不是常人所敢为能为也,这是执着求知的体现,是把圣人的理论在实践试行,体现了早期他的“知行一致”,而那一声“圣人之说可疑也!”更放射出对理学反思的光芒,“仰而思焉,俯而疑焉”,“思疑”是他“登堂入室”的魔杖。

  其实王守仁的名字,很早就闻知的。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中学政治老师,站在讲台前,开讲唯物主义,就批判与之对立的唯心主义,这主观唯心主义的代表就是王守仁。老师说与唯物主义对立的是坏东西,我们听老师的,反对罢了。上世纪的80年代初,在大学的哲学课上,老师说,王守仁极力鼓吹“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就是他没看到,心里没有这东西,这东西就不存在,比如这张课桌,他没看到,不上心,就不存在;如果电影院晚上在放电影,按他说法,我们不去看,不上心,就不存在放电影这件事。听着,觉得这主观唯心主义,多么荒谬。

  从小,我是在别人“咀嚼”后的“食物”中长大,不知道“食物”的本貌本色本味本性,不知里面加了多少水货,没有原汁原味的品尝,没有独自挑选吸收,缺少思想碰撞,没有“思疑”,只能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为尺泽之鲵,于是短见薄识,拾人牙慧,只能是庸人一个。

  如今在瑞云楼前,才感知了一点本色和原味的东西。老师曾经教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说法,王守仁的学生疑惑过询问过,而王守仁精妙答疑过。那一天,王守仁和学生、朋友一同游历南镇。学生看到南镇山岩上有一棵花树,非常美,就问他:“先生说‘心外无物’,难道我们不来南镇,这棵树就不开花、不美丽吗?”王守仁略一沉吟,轻巧答道:“汝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王守仁的回答,并没有否定花的存在,只是说“同归于寂”,“寂”者,寂然无声,孓然孤立,没有精彩。而一旦人见了,于是就“明白”起来,亮丽起来,可见,学生只是从物理角度理解“物”,而王守仁的“物”是有着灵性、是价值归属、意义寄托的物,是两个层面的概念。看来我的老师也没读过原文,否则像他这样有才思的人,不会那样向我们评说王守仁的,那么他的说法也是他的老师传给他的。有太多这样的断章取义,误读歪曲,以讹传讹的事例,曾经这么轻而易举地灌输给了我,让我们少有自己的眼光,少有真正的理解。

  告别瑞云楼,走出故居大门,只有零星的雨丝还飘着。雨地里,站在门前广场上的挂着宝剑挺立的王守仁塑像前,默然驻足,注目致礼。

  雨丝飘落手臂,有丝丝沁心的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