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宴

  1

  “来了,来了,新娘来了!”耳边传来呼叫声,人们等待已久的似乎落了地,“十亩间”一阵涌动。厉志听到远处有孩童的歌声:

  “笃笃笃,碰墙角,姊姊抬去娘要哭。阿姆哎,勿哭嘞,轿到堂前迎亲嘞。大哥抱上轿,小哥送过桥,送到乌漆墙门大人家。窗门开开地板房,玉骨嵌银大眠床,新花棉被捂新郎,生出囡来貌似花,生出儿子状元郎。”

  又是一阵鞭炮,空气中腾起浓浓的硫磺味儿。

  翠华摇摇,观者如堵。喜轿缓缓地落在“十亩间”前。那一刻,喜乐和期待将整个“十亩间”,不,整个北浦都映得彤红。那一刻,黄发垂髫、妇孺老幼无不把目光集聚在新娘身上,看红艳艳的“戴头盘”,看那娉婷的身姿,连司仪也忘了“请小姑出宝轿”的词儿,开腔就唱:

  “花花绿绿满堂红,挂灯结彩闹盈盈。多福多寿多子孙,曰富曰贵曰康宁。”

  那媒人嘴上一口涂得樱红的唇,脚上一双小小的宝船金莲鞋,后身背着一只“半夜三更要紧桶”。小姑嫂手里捧着一只锃亮的金灿灿的铜火囱。

  一个执事者捧了银壶过来,司仪一见唱道:“把酒添装喜乐多,跨鞍移步入华堂!”新娘下得轿来,那双精致的红棉鞋踩在麻袋上,那五只麻袋此际显得软实而绵长。厉志知道,这是五“袋”同堂的祝福,是“袋袋”相传的期盼。

  “请新郎也入华堂!”二位童子将新郎迎了出来。檀香,点起来了;大红花烛,点起来了!

  “一对鸳鸯双并立,千年鸾凤五世昌。”话音未落,鞭炮在半空中绽放。

  厉志耳边传来司仪敞亮的口令:“一拜天地,万物昌明。一叩首。再叩首。又叩首。四叩首。上香!”

  随之,祝文声起:

  “兹有弟子,率男郎弟,谨以花烛茶果,感召天地日月诸神:乾坤定位,家居兰秀;男娶女嫁,五伦之首;夫唱妇随,福裕子嗣。

  新婚郎弟,年及弱冠,宜家宜室。凭媒妁之言,结秦晋之好。今择良辰吉日,礼拜花烛。愿天顾眷属,成百年之福。

  夫妻和睦,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白头到老;海誓山盟,永记今日;卜于五世其昌,告于天地家族……”

  “拜了天地拜祖先,四拜祖先孝为先。一鞠躬,再鞠躬,又鞠躬,四鞠躬。”

  接着,“一对花烛合卺开,和合夫妻百年爱。夫妻对拜!喝交杯酒。”

  华堂里,沉香氤氲,罗绮锦绣。人们的目光全聚集到新郎新娘身上,每个人都洋溢着喜悦、快乐的神色。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有声有色而又无拘无束。

  “一枝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家马如飞。大红花烛通天光,天赐麒麟入洞房。前面花烛后面郎,一对童子送洞房。”

  新房里,族里那位最年长的祖奶奶用一把秤杆揭开盖头盘,寓意“称心如意”。揭挑时,祖奶奶口中念叨道:“新郎今日大喜到,新娘面容天上画。喜鹊喳喳祝福来,家和万事龙凤笑。”

  一会儿,听得一阵楼梯响,厉志见新娘换了红袄,戴上凤冠霞帔;新郎换了短袄。他们再入前堂,拜了灶神,再拜祖宗,又拜长辈,先请媒人喝茶,再请父母喝茶,又请舅公舅婆、七姑八嫂喝茶。厉志知道,那凤冠一直要戴到第二天新娘出厨以后。

  2

  开席了!

  舅舅、姨夫、姑丈与宾客已经就位,舅舅上位,厉志挨了姑丈落座。冷盆早已上桌,菜肴即刻上来;酒香四溢,茶汤清亮,整个“十亩间”笑语盈盈,连帮厨者那一声“请让一下”也拖着长音。那来自奉化的香喷喷芋艿,来自大海深处的鱼虾,还有来自西湖的红烧东坡肉——如此的海味珍馐,堪与天上的蟠桃会一比。这与其说是喜宴,还不如说是一场美食、食客的聚会。

  当鼓乐班奏起《茉莉花》《霓裳羽衣曲》的时候,有好事者即来“吵娘舅”。那人唱着现编的“道情”,将“娘舅”编入词里:“外甥今夜度良宵,娘舅心里扑扑跳。要问为啥嘠乐呵,想起隔壁小舅婆。”逗得客人们哈哈大笑。“东风一夜百花开,请教娘舅知识来。啥鱼头上两根须,啥鱼眠床在娘肚?啥鱼头上七颗星,啥鱼走路扑通扑通会摇橹?”

  娘舅回唱道:“东风吹来万船开,一帆直挂北浦湾。雄鱼头上两根须,鲨鱼眠床在娘肚。乌鳢鱼头上七颗星,弹涂鱼走路扑通扑通会摇橹。”

  宾客们一阵掌声。好事者将一杯酒一口干了。接着又向姑丈、姨父、伯叔一一敬了。就在这唱、逗之间,那酒意渐渐浓了,喜宴也渐渐到了高潮。

  小姑嫂来了,拿着一把银壶,她的身后就是新娘。戏,开场了。“三月杨柳似剪刀,新娘心里春色闹。都说新娘才情高,春水烂漫今朝俏。啥鱼捉牢眼泪流,啥鱼背脊画麒麟?啥鱼阿娘当老婆,啥鱼嘴巴生在脚夹缝?”

  那新娘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紧不慢唱小调:“春水泱泱日光照,腹中诗书是个宝。海龟捉牢眼泪流,鲎鱼阿娘当老婆。鲟鳇背脊画麒麟,望潮嘴巴生在脚夹缝。”

  新娘一开腔,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软绵的曲调、俗中有雅的词儿从她嘤嘤切切的嗓音中,从她樱桃白玉般的唇齿间滚落下来,涌上厉志脑海的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了。

  曲词已落,偌大的喜宴一瞬间却是一片安静,客人们都惊艳了。厉志也回过神来,他兴奋不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起身走向鼓乐队,从鼓手手中接过鼓槌,击起鼓来,“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大家有些讶异,更是激动,有的在一旁不禁站起来鼓掌。

  这十余年的乡思似乎就在此际被释放出来。这些天似乎都等待着这一时刻,等待今日的新郎是怎样为家族门楣而容,等待今日的新娘是怎样裙裾飞扬、起舞而歌,等待今日在他的鼓点中厉家子孙是如何尽情绽放,绽放成兰秀岛上最为雍容的花。

  来来来,我今生从未有过如此的纵情,借此佳人鲜花,何不来个痛饮三百杯?都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里,我,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了!酒,那是用上好的粳米带着少许酸甜的醴酒,将进酒,杯莫停!

  酣畅淋漓中,厉志似乎走入了云端,他看见自己那个曾经同样红火的日子,那个回眸一笑的新娘了;又似乎看见姚燮也在注视着自己,目光中带着一丝羡慕、一点嫉妒——姚燮没想到,厉志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忘情,在相识、相处十余年的时光里,他一直以励志、沉潜而跻身在“白湖诗社”里。

  酒宴结束,新娘开始敬茶。长辈们正襟危坐,各具姿态。围在桌前的亲朋好友,个个衣着齐整、笑颜盈盈。厉志身着贡生衣冠,端坐在八仙桌的东面。他的右边,是新郎家的娘舅、姑丈。按照辈分,厉志是新郎的叔伯。新娘的恭敬温良,眉目间的娇羞;姑嫂的能说会道,乡俗俚语的娴熟……每个人都觉得厉家又多了一桩天下美事、无双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