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是我从小敬重的长辈。他个子瘦小,骨子里却透着股倔强劲儿。他的眼光总是锐利逼人的,说话也是顿挫有力。他很健谈,喜欢议论时事,从不保留自己的观点,直到老年,还是这个模样。他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看不出暮年的老气,所以,我们始终以为他会很长寿的。
别看大伯父是地道的农民,他的经历还真富有传奇色彩。他念过几年私塾,因为聪明好学,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就被当地聘为小学教员。当时正值动荡年代,革命的思想传播到了小小的山村。
当地的游击队看他有文化,人又诚实,就经常托他给游击队传递情报。不幸的是,有一次他外出途中,被溃败的国民党拉了夫。他憎恶国民党军队的腐败,凭着勇气,毅然步行八百里逃回了家。曾经的这段革命经历,解放后的几十年里,他从不轻易向人谈起。即使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时期,有人怂恿他跟当年游击队的负责人联系,以获得政府的补助,他都一笑了之。
他体力很弱,在那个凭劳力来获取工分和荣誉的年代,无论如何,他都是处于被鄙视、被嘲笑的位置,他的工分还不到壮工的一半。这给了他极大的刺激和侮辱。于是他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悄然失踪。这一走就是五年。家里人焦急万分,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可是杳无音讯。直到五年后的一天,有一个打鱼人跑回来对家人说,大先生还活着,住在一个无人的小岛上,他亲眼看见的。受台风的影响,他们的船在那里搁了浅。家里人喜出望外,但知道他固执、倔强的脾气,轻易是劝不回的。于是,请了族里有威望的老叔公出山,好说歹说,跑了四五趟,总算把他劝回来了。后来他回忆说,当时他给了艄公几元钱,谎称自己要去采草药,叫艄公把他送到了那个岛上。他凭着自己平时的知识和经验,利用随身带来的菜籽和工具,在岛上过起了鲁滨逊式的渔樵生活。这个心里苦闷、不见容于当时社会的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荒岛,才真正获得了身心的自由和解脱。但是,命运又把他拉回了人世间。此时社会形势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土地承包、副业和手工业也活跃起来。有个石料队看中了他能写会算,拉他去当队里的会计。后来,伯母进城去照料她上海来的外甥女,他也被介绍到城里去当仓库的保管员。凭着他那细致、认真的禀性,灵活的头脑,干这些记记算算的活,真可谓游刃有余。一直干到七十岁,他才离职回家。
伯父和父亲的感情深笃,我从小就有深刻的印象。兄弟俩虽不常见面,但相互之间的惦记,无微不至的关心,相互的尊重和谦让,真到了有点“迂”的程度。兄弟之间不要说为分家产红脸,就是说得稍重一点的话也没有。不存一点私心,没有一点虚情做作,完全像一双谦谦君子。
伯父秉承耕读世家的衣钵,对族里小孩的教育尤为重视。他经常在给孩子们讲历史故事之余,阐发对故事人物的评价和自己的教育观念。教育后代如何做人,如何知书识礼,如何刻苦学习,继承家统。他退休以后,每天来到宗家堂前,在两扇正门上用粉笔写上两首古诗,让经过堂前的小孩朗读记诵,从不懈怠。我曾在读书期间收到他一封信,他在信中勉励我勤奋学习。信用小楷书写,工整端庄,我回信时,为表示尊重,也用毛笔抄了一下。后来据伯母讲,老人看到信后,涕泪纵横,说我家后代有成,则可待矣。直到临终,还把我的信放在枕头底下。有一年年末,我去探望伯父,顺便带了儿子练习书法所写的一副春联,他高兴得手足无措,庄重地把它贴在自家的门上。
伯父晚年苦心研读佛家教义,律己之严,到了苛刻的程度。没有粗茶,只有淡饭;菜是自己种的,吃时不放油腥,在锅里蒸熟后就食。长年累月,都是如此。他最后的人生理念是,人活在世上是劳而有其食,人不能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人更不能只知索取,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