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班宇的《冬泳》,听他讲北方的故事。我没有到过北方,更没有在冬天到过北方,读罢《冬泳》7则,就当曾7次在北方短暂地停驻。很难说,这不是作者的功劳。如果要简要概括读后感,那太简单了:文字真挚。
7则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想过上简单幸福小日子的沈阳人,在他们的生活里,折射着时代的风云变幻。在巨大的生活洪流中沉浮,与贫瘠的生活战斗,与冷冽的人心战斗,在冰天雪地里战斗。也可能班宇选取的人物,就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可能就是你我他,生活的意义却全部被小人物的“小”承载起来。
他们不是命运最曲折的人,班宇也没有刻意卖惨。他的笔触带有很强的地域性,那些我们常在东北小品中看到“包袱”的起承转合,被巧妙运用到了笔下的人物身上,你说人物是幽默也好,是乐观也罢,总顺理成章地合适。
很久以后,我偶然看到了一篇班宇关于这篇小说的写后感。当读者的心境与作者的写作历程高度重合,那对读者来说,是一件特别美妙的事情。
第一则故事《盘锦豹子》写了一个时间轴线长达20年的故事,主人公野蛮地生长着,从不服输,我们在字里行间看他和时代周旋,既迎合时代,也与时代奋力一击。最有意思的是班宇对部分生活场景的处理,尽显他的诗意与浪漫:“他从拖把上取下呢子大衣,两臂一抖便套在身上,之后挥手惜别,转过头去,投入外面纷飞的大雪里。”他对生活本身的细节捕捉,也很是珍贵:“孙旭庭脱下呢子大衣,问小姑说,有衣裳挂儿没?小姑说,没有,我家衣服都堆炕上。他说,借的,明天得还回去,版型不能给整乱了。小姑想了想,把大衣的领子口戳在门口的拖把上,看上去像一位窝囊的丑角儿。”正是这些细如发丝的生活细节,奠定了小说真挚的基调。
《冬泳》作为第三则故事的题目,出现在书的第76页。小说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我想的是,沿着河溯流而上直至尽头,在帕米尔高原被冰山回望凝视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一步一步迈入河中,让刺骨的水依次没过脚踝、大腿、双臂、脖颈乃至发梢的,会是什么样的人;被溢出的洪水卷到半空之中,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从此告别一切过往的,会是什么样的人。”阅读未停止,却从小说中抽离出来回溯到读者的原本人生,应该不是我在开小差儿。
年纪渐长,历经的世事成为附着在身上的感官,同小说里的人物一起呼吸,陷入思考,一起陨落。也可以这么说,班宇笔下的人物展露出或幽微或灿烂的一角精神世界,他们所处的境遇,和他们本身,已经触及到了人类生存的永恒困境,所以我们在书里书外得以相遇。
马尔克斯写《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以暗黑童话的形式荒诞涂鸦着世间不可明说的隐喻。每每我带着猎奇的心,走入作者营造的镜头,每一行都是光怪陆离,神神秘秘。相比之下,班宇的笔触真的过于平实,像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型隧道,出口的风景你早已知悉。但是越是平实的叙述越能牵动你一起穿过去,因为转弯处的惊喜从来不会让你失望。也可能是生活所载的粗粝肌理不停被作者衍射铺开,你越读,故事就越清晰,人物离你很近,有时又被拉得很远。
而叙述故事从来不是一个能用力过猛的活儿,读来表面的波澜不惊真的如面上的一方池水,没有任何涟漪吗?是暗涌,故事背后人物精神性格激起的暗流总能击中你,推着你往下走深,而作者冷静克制的叙述也在告诉我们,一切充斥着命运的扑朔跌宕和势不可挡。
为人物揪心,也为他们鼓掌,一起仰出水面呼吸,也一齐扎入冰冷的河水,与他们共同历经,反复体会,就是读《冬泳》最快乐的事情。
南方的海边,因冬春交替,景别落得分明。冬末的海岸线不再绵长,它与厚重的雾气搭伴儿,摸不清它的所在,它划定的疆界。南方,也不尽是诗情画意的写意。那么,北方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呢?那里的河岸是否也会有雾气弥漫,丧失边际?书的扉页写着:7则故事,7种越冬精神。越冬精神,就是能抵御住冬天么,冬天的严酷,冬季的冷冽?也许不是。书里的人物自己成为了冬天,成为了茫茫的河岸,一直追寻着生命的真理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