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在梦境中尚且清晰,所以常在梦醒之后的一段时间迷离地像猫。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清晰记得将醒之时右腿被铅块下坠的失重感,那个梦在后来成为一道药引,绵延出更多的剧情,那些昔日流逝的事,没有头绪,没有逻辑,就像一束光在黑暗里将我引过去,看见自己陈旧的样子。
六月,南方进入梅雨季节,雨断断续续下着,被困在房子里始终是一件束缚的事,空气潮湿闷热,站在阳台上,看着雨落几乎是一件空虚的事情。摇晃的心跟那些被雨砸着的绣球花叶子一样,来来回回起伏,拘满一叶就低一下头,像迎宾的店小二,倒是精神饱满。蓦然低头间就看到那株丰香草莓花期已经过了很久,之前只要一进入到阳台,那股清新醉人的甜蜜感立马就进入鼻腔,此刻它体态臃肿,叶片荒乱,甚至长出一些细茎,交错盘缠,生根的部分继续吸取着营养,它们长着一颗颗利齿,跟主体竞争。那些从前的欢喜和荣耀,自从长出另外的触须便要撕破共同的身体。
阿Q几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便带我熟悉路线和地名。在他眼里这个岛上的一切都是同样的,一条路的方向或者一群人的面孔,至于那些口音他听到恨不得马上跑掉。但对于我来说,他们是不同的,即便有同样的方向或者面孔,那也有不同的气味和故事。似乎我更能适应这里,那些繁杂的、喧嚣的、陌生的、鄙夷的一切,投影进入他心里的事物,却是我不断生长的清晰绿叶,云雾的混沌里,需要破开裂缝。我说在我的感知里这些带了生命意义的事物总是特别的。从住的地方到单位是有一段距离的,大巴上他跟我说着家乡的种种奇遇旧事,说自己离开家乡是因为厌倦了同样的地方待了那么久,而我却说自己只是为了看海。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就像熟悉的环境带给他的并不是依赖,在水边也自然不会想起口渴。用时四十分钟的路程,一切繁复归于简单,只有两双眼睛在大海的边缘不断窥探。
可他仍旧是离开了。来到小岛上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在重复走相同的路线,将陌生开始装进视角去寻找陌生,当然也不会迷路,就是任着自己随意。可他终究离开的事实让我承认那些四周是山,溪流从山里奔淌的河,要浩浩荡荡穿过乡村和城市,走向远方,海洋并不是其最终归属。
而我确定内心的撕破不必非要如此,但还是清晰记起那些对话:
“离开故乡是你欢愉的部分,但是疼痛的部分也由此而来,你每天重复着路线你却找不到一张熟悉的脸或者一群建筑,不久之后,你在另一座城市里就一个新人的身份出现,当挤在人潮涌动的红绿灯前,你怕不怕那一群更加陌生的脸。”
“离开让我感觉到松弛,就像一棵树,砍断枝叶必定是痛苦的,但是不久之后又会长出新的枝叶。”
“但是这段时间里,树是伤心的,舔舐伤口远没有想象的那般轻松。”
“小时候,北方的冬天是伐木时刻,这样倒下的树就不会伤到庄稼,如果不在那层伤口上撒上一层土,这棵树就会枯死。”
那么多路线,就有那么多路口在他的心里重叠。先岔开的路口近一些,再岔开就更远一些了,连眼睛都看不到。
雨又开始,梦境里我开始晃荡着。从小区走出来,抬头便是雨丝,有一点热,又有一点凉都是在接触皮肤的刹那。身旁是摊贩们各自的吆喝声,拉面、包子、馒头、米粉等。他们不看我,手里的活已经让他们够忙了,只有那只黑猫在意,它叫得很小声,弓着背,踱步而来,毛发光溜溜的,丝毫没有因为雨水变得糟糕,我本想摸一下它的脑袋,迟疑并停下带着幽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逃开了。
修理家电和电动车的师傅蹲在门口的雨棚下做事,我想修好坏掉的车子,于是我们坐下来,说着一些客套但又不太熟悉的话,房子的空间很小,一眼就能看尽全部,工具散落一地,一张椅子横亘在门口,他说自己搬来没多久,只有这件事他能做好,他吐露南方潮湿的气候,洗好多天的衣服不干,并且始终带有一股霉味。
路旁有很多的共享单车,它们被共享却随意丢弃,乱糟糟一团。我就这样走着,漫无目的,时光在这条路上是孤独的,随意混搭着,车子的到来和驶离更像是一瞬间,我看不到人群的来往。只有那些店铺上鲜明的大字,理发店、服装店、宾馆、熟食店、超市让人觉得这是喧嚣所在,我动作缓慢,经过路口时我又看到了那只黑猫,它趴在地上舔舐着毛发,这一次它是湿透的,我从它的身边经过时,它再没有逃走。依然是一个路口,一直行走从不同的路口,既没有终点也没有开始,混插的各样的事物都像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意头顶的雨,也许还在砸着绣球花的叶片,也许绣球花早已不在乎了,我也不在乎到底雨让我是湿透还是干燥,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脚在不停行走,带着节奏,它们说:“下、不下、不下、下。”它们就要落下来了,再也不会有焦灼。
梅雨快要结束,我终于做完了这个很长的梦。道路的指示牌上还有雨水悬挂的痕迹,告诉我距离前方还有很长的一段要走,路旁是不同的树,榕树、桂花、玉兰、杜英和华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