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那时出现

  少年时的节日总是伴着孤寂,大概是热闹之后的散场留下的,便在心里生了根。秋天也是孤寂的,何况阿苇滩的秋过了阳历八月就凉下来,几乎没有逆转。漫长的冬日也从那时起长了心思,伸出胳膊一点点开始拽我们,一直把我们拽到树上所有叶子都落下去,天地尽是铅灰,最后拽进茫茫雪原,大地被完全点亮,像一轮硕大的月亮铺着。

  秋天实在美好,该熟的瓜果都熟透了,那些甜度是用整个夏天里的阳光烤出来的。拧下一盘葵花,坐在院子里磕上半天,磕着磕着月亮就圆了。我在院子里看月亮,也不是专门看它,就那么瞟一眼。都是变化中的平常事,然而有一天,它忽然成了异乡的月亮,很亮很孤独的那颗,一晃几十年。

  这天饭后在小区闲逛,一抬头,天上悬着一道弯曲的金边。那时山已沉入暮色,两栋楼房空间逼仄,月牙也显得不那么阔气。过些日子,我要飞过厚厚的云层,穿戈壁,过沙漠。我的眼前会出现一片又一片原野,河流,雪山。深草浅草开始枯黄,葵花地,玉米地,树林带,起伏的绿色也将渐渐倒下。一重山又一重山,云絮盘卧其间,山是浅褐色,也是深蓝色,还是黑色和白色的。在一万英尺以上的高空,我会不会离月亮近些。

  雪就要盖住山头,向日葵早已在时间里褪去金黄,伸着脖颈齐整整低下头。我每次回家,感觉和它们相处的时间都是有限的。三十几岁之后,时间像一匹野马,被什么人拿着鞭子抽打,让它拼命向前跑。时间的野马最终不知会奔向何方,我却在数不清的路上看着那颗月亮。路交叉、平行,中途开小差分出另一些岔道。我们从大路走进小路,又从小路走向大路,月亮就在那时出现了,远远的,无限诡异的变化着,遥远,又近在眼前。如钩的、昏黄的月亮,走着走着就走圆了,走着走着又残缺下去。像一滩蛋黄,还像一片银子,像一张薄纸剪出的月亮,无法描述而在心里硌着的月亮。暮色垂临的夜晚,月亮照在每条路上,照着每一扇窗子,很多时候我们浑然不觉。

  这几日,我对月亮格外用心,因为即将到了开启旅程的时刻,我要回到太阳总也落不下去的草原。赶场的牛羊正好还在路上,从夏牧场走到秋牧场,又要走进冬牧场去了。羊拖着厚重的尾巴,咩咩咩叫个不停,月亮在那些路上深深浅浅照着。被羊群丢下的草原,没多久雪就会落下来,那时,天上和人间就有了两处白。故乡的路似乎也变了它的样子,还是那条路,却又不是从前的路了。

  在拥挤的时间里,家人总是把行程安排得很满,变着花样的美食,吃不完的烤羊肉和手抓饭,喝不完的新鲜牛奶,我的胃也整日里如故乡的圆月满着。老房子要去看看,它还在那里吧,还是一身泥土,不会长大的样子。秋后的原野,空,又被什么盛满。于是总有些复杂的情绪纠缠在阳光里,被风扯来扯去。河里的流水一路蜿蜒,越过大石头,绕过树林带,带着冰雪的寒气。月亮每天相同又每天不同,日子越走越深。隐隐想起妈来,仿佛和月是联系的,却又不能确定。

  月在那里,我似乎并没有抬起头看一眼,又是一年中秋了,不知道那些月是睡着的还是醒着。有时侯会觉得地球是个巨大的容器,总是有人在外面摇晃这个器皿,轻轻搅弄。我们在里面被晃着,移位,我们经历时间的碰撞,裂变,破损……

  月亮照过时都能看到什么,秋日里,高处显得更高了,月也是高的。我想,要在白日的热闹之后,在羊群转场过,喧腾的马路安静之后,走进夜晚,踏踏实实坐在爸的院子,看少时的天空,直到孤寂从心底重新升起。还要等月光隐去,太阳升起的时候去一趟坟地,闻闻那里的荒草气,拍拍埋着母亲的那堆干土,就像搂着她的肩膀。太阳在那里晒了太久,许多事物变得很厚了,我们已在时间里埋掉了很多悲伤。而当月光洒下,我隐隐地想起她,或许母亲也是月亮的一部分。

  电话里说,要降温接近零度了,带件薄羽绒服上路,我一时没回过神。离那些白色越来越近时,就是离家乡近了,这让我很是期待。回到路上——其实我们每天都在路上,被这一处和那一处的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光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