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家有一对桶,白铁皮的,直径约40厘米,高约70厘米,桶的内壁涂着黄色的防锈漆,虽然依然完整结实,却早已失去了它们原来的功能——它们曾是我们家在很多年里,用来挑生活用水的桶,后来却一直被塞放着一些杂物,放在不住人的老房子里。
这对模样旧旧的桶,静默着,冷落着,偶尔见到它们,我依稀有一种故友相见,时过境迁的感觉。曾经的朝霞里,暮露下,田间阡陌、山路狭道上,水桶悠悠,走过多少过往岁月的艰辛、酸楚,勤劳和坚忍……
记忆中,每个清晨,我都醒在“哗哗”的水声中。妈妈很早就去挑水了,那“哗哗”声,就是妈妈把水倒入大缸时发出的水声。
“哗哗”的水声也拉开了我家夜的帷幕。无论忙到多晚,妈妈都要再去挑一担水,使我家的水缸总是满满的。
在家乡的方言中,“水”和“岁”是同音的,妈妈说,“水”满满的,就象征着我们家年年增“岁”。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妈妈不能有过高的奢望,全家人都能健健康康的,那是妈妈最朴素、最本真的祈愿。水又是生命之源,我们可以没有鱼肉吃,可是我们不能没有水喝,“水”满满的,也是妈妈尽自己的能力,给我们一种生活安定的保障。
因此,妈妈坚守着,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冬暮夏晨,水桶悠悠,陪伴着妈妈一步步跋涉在生活的羊肠小道上,抒写着困难岁月里对生活的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一种信心,一种希望。
当我慢慢长大,晚上妈妈去挑水时,我就跟妈妈一起去,美其名曰给妈妈做伴、壮胆。
我们去的最多的是“坑道井潭”。
它在离我们家东北边两公里外的山里。据说是抗日战争时期挖的“备战井潭”。在山上挖个洞,再在洞里往底下挖井,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井。因为完全是山底下的水,就有冬暖夏凉、味道微甜的特点,(所以到那儿挑水的人特别多。)但水不是清澈的,而是略显乳白色的,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是因为里面的石灰质比较多。妈妈总是用明矾荡涤几下,沉淀过后才能吃喝。
通向水井的路弯曲狭窄,晴天石块凹凸扎脚,雨天烂泥泥泞难行。山上坟茔座座,山下没有一户人家,早晚基本上没有别的挑水的人,(这也是妈妈选择在早晚去挑水的一个原因,可以省去等待的时间。)路上寂寥寥的,一往近处走,年幼的我心就“扑通扑通”跳起来。说是我给妈妈做伴,其实我总要妈妈喊着我的名字才敢跟着走近井去。
妈妈也知道我害怕,所以从不主动喊我跟着去,但只要我说要去,妈妈却总是微笑着说好。我每一次都会犹豫一下,可是,看到妈妈挑起了水桶,我还是拎起打水的小桶,跟着妈妈一起去。
我们母女俩有时边走边轻轻地说着话,有时默默着,妈妈看我的眼神那么温柔,年幼的我体会不到太多,但我知道,当邻居夸我们姐妹懂事的时候,妈妈的眼神中就增添了亮晶晶的笑意。看到妈妈亮晶晶的眼睛,我们的心里也乐开了花。
从家到“坑道井潭”的路上,留下妈妈多少肩担水桶的身影。
妈妈挑水的样子真好看。不管天气风云变幻,不管劳作多么艰辛,妈妈的腰身总是笔挺,脚步总是轻快,扁担稳稳当当地担在肩上,两只水桶不高不低,一前一后,随着妈妈的步伐有节奏地轻轻晃悠着,里面的水却一点都不会洒出来。我经常望着妈妈的身影,傻傻地问妈妈挑水是不是一点不重。妈妈微笑着说,你越觉得重,它就越重;你的脚步越慢,它也会越重;你乱了脚步,它会更重。妈妈的话像绕口令,年幼的我还体会不到其中包含的对生活的态度和生命的哲理……
如果每次都能挑回满桶的水,那是生活对我们的莫大恩惠。记忆中,那“抗旱”的经历一样难以忘怀——
最初是去“坑道井潭”挑水时,妈妈带去的打水桶的绳子越来越长。打水桶“咚”一声扑进井去,绳子就得“簌簌”地放好一会儿才能碰到水。我真怀疑那是个无底洞。但显然不是无底洞。因为不久以后,桶已经打不进水了。水需要人一瓢半瓢地才能舀起来。这时的“坑道井潭”热闹极了,来挑水的都得排着队等待。而胆大的孩子有了用武之地。被大人拦腰系根绳子,一直坠到井底下,索性就呆在井底,管水。水一渗出来,够一瓢了,就舀起来。一瓢一瓢,舀满打水桶了,大人再把打水桶提上来,倒进水桶。一家挑走了,再轮到下一家。“坑道井潭”充分显示了它地下水的优势,它的往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人们以夜以继日的热闹陪伴着它,成为了特殊年代里一幕擦抹不去的背景。
但这样的排队又实在太费时。我家附近有一块荒地,地中央曾经有一口井。地荒了,井也慢慢被遗忘了。通向那井的路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妈妈就把那井又挖深了很多,让它渗出水来,利用早晚时间去“管水”……虽然那样的日子并不长,但妈妈那一瓢一瓢舀水的身影,那水桶悠悠的往事,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阳的光彩”,我家挑水的历史也是我家的一种变迁史。记得1994年的春天,我家和全村村民一起用上了自来水。“水龙头一开,自来水自己来”。妈妈收起了功勋卓著的水桶和扁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通向“坑道井潭”的路早已修整得平坦宽敞,山上的坟茕经“山头白化”治理,都隐进了苍郁的树木里,山下的田野被打理成一个果园,果木四季各显风姿,这曾经沧桑的乡村一角,如今一派田园风光。孩子们偶尔去外婆家,最喜欢在这条路上奔跑,撒欢。
最近一次,我们去妈妈家,刚好碰到自来水管更新,水要暂停两天。我们就把水桶扁担从老房子找出来,“抬水去啰……”这倒成了新鲜事了。
“坑道井潭”的水满满的,我们很容易就打满了水。不像以前妈妈打水时,要放很长的绳子。我们把扁担压上肩头,还没走路,一股酸痛就泛满全身。妈妈笑着说,你们呀,都不如我老太婆力气大。我们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水就晃荡出来。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黑漆漆的夜幕下,妈妈挑水的样子,想起妈妈说过的话:你越觉得重,它就越重;你的脚步越慢,它也会越重;你乱了脚步,它会更重。
我挺起腰,抬起头,喊起口号,让和我抬水的姐姐保持步伐一致。我们一路嘻哈着,好不容易抬到了家,却只剩半桶水了。
舀起“坑道井潭”的水,喝一口,除了清甜,还有多少滋味在其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