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我童年时，我家门前连像样的空地都没有，只有一点生产队的水稻田和乡间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村道之间的间隙，几乎就在田坎上。母亲在稍微宽点的那段种“海菜菇”，嫩叶给人吃，老叶给猪吃，成熟后中间的茎杆煮熟、腌制，当“长年下饭”，汤汁用来蒸豆渣，一点都没有浪费的。我种草花，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今天种一棵，明天种一棵，和我家房子差不多长的那一段，就被种满了。它们实在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草花，沾点泥就乐呵呵地长开去，却算得上是给予我的美和快乐的启蒙课。

　　那个看起来像龙葵的，我们叫它“红珊瑚”，开白色的小花，结青色的果，滴溜溜圆，果子慢慢长大了，颜色也就青里泛黄，黄而变红，像珍珠，挂满枝头，一直挂到干瘪，掉落。第二年，周边就长出很多小苗来，枝丫一直垂到稻禾上，再开花、结果，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水稻田里干活的伯伯婶婶粗布糙衫，汗流浃背，但他们往田坎上抛稗草时，都会不经心似地瞟一眼，避开那些草花。午后，我家东墙投下一点阴影，他们在阴影里歇一会，我们搬出家里所有的竹椅、板凳给他们坐。在那阴影里编草绳的几个婶婶，眼睛盯着草花看，总会说一句“咋开了嘎热闹”。

　　夏季，“满堂红”开了白的、粉的、大红的花，像一个个小灯笼，挤满茎秆，真的好热闹。傍晚，小姑娘洗去一身黏的汗，变得清清爽爽，相约相伴，摘一把“满堂红”，细细剁了，捻一小撮，铺在指甲上，用芸豆叶包裹指头，用线缠牢。第二天早上，指甲就变红了。颜色的深浅，有没有超过指甲盖的边界，那是小姑娘心灵手巧的表现，一定要摊开双手比个高低。我家前面的金球因病左手被截了，但她的右手巧得很，还特别喜欢给我们这一群小妹妹包指甲，看到我们的红指甲，她笑得比谁都开心。

　　“大头兰”在立夏前，突然冒出一根粗壮的花茎，然后就一朵接一朵地开个不停。“小夜红”开梅红色的花，结出羊粪球一样的种子，傍晚开花。“喇叭花”却在东边天露鱼肚白时开放，在傍晚闭合。“五角星花”缠在隔壁的“大夜红”身上，向它献上一个个绯红的小星星。“燕子花”绽放的紫是我直到今天都最钟爱的颜色。“石蜡红”和“雪球花”顶着碗大的花球，从谷雨一直开到小雪。“菊残犹有傲霜枝”，菊花就算谢了，也挺立枝头，呈现另一种风采。

　　那些草花好看，还有好吃好玩的。“美灯蕉”的叶子如同芭蕉硕大，花朵朝天吹喇叭，把花朵从蒂上折下，轻轻吮吸，花蜜好香甜。嗡嗡虫很生气，怪馋嘴的孩童抢走了它们的饭碗，但也很无奈，它们没有锋利的毒针，只能绕着“美灯蕉”“嗡嗡”地抗议。公鸡经常被鸡冠花唬住，纳闷自己的冠头什么时候跑到那棵草上去了。而我们额头的“鸡冠”来自“大夜红”，掰一瓣花瓣，底下撕开，粘在额头，学着公鸡“喔喔”叫，满巷弄追逐。

　　鹅很明白主人的心思，从来不吃那些草花，鸡和猫却各耍伎俩。喜欢刨土，是鸡的天性。特别在初夏和冬天晴天里，鸡们就四处找泥土，竹叶状的爪子刨啊刨，一会就在草花底下刨出一个浅坑来。相比找虫子吃，它们更喜欢“泥土浴”。侧卧在浅坑里，压在身下的那只翅膀使劲鼓扇，泥土飞扬，浅坑就加深一点，鸡侧躺在里面，觉得更加舒适了，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叫声。那被“临幸”的草花，有的被刨出了根须，有的干脆就被刨翻了。鸡免不了挨骂，遭驱赶，但它们报复心极强，瞅准时机就变本加厉地刨啊刨。

　　猫不屑明目张胆。它们出没在夜里悄无生息。尾巴竖得像旗杆一样，胡须抖动着，嗅到自己的领地，刨开土，加点湿的干的料进去，再嗅一嗅，确定是自己刚刚干下的“大事”，就细细地埋起来。要不是好多次在我挖开泥土为新来的草花安家，发现泥土里的“异物”，猫所干的“大事”还揭秘不了。只要我不抓得满手都是，也就摇摇头笑一笑过去了。再说了，或许草花们还欢迎猫给它们施肥呢。

　　那些草花种在水稻田和村道之间的间隙，甚至在田坎上，是因为那时我们家没有院子，和南面的二伯家只有一条可够一辆手拉车进出的间距，和西边的大伯家更加“紧密相连”，好在房子的东边就是村道，村道东边就是水稻田。没有人叫我去种花，也不是每个人都怜惜我种的花，但我就是喜欢，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也不知为啥喜欢。后来，我们有了带院子的瓦房，瓦房又变成了楼房，花草果木都有了专属领地，但童年时那片“门前”的草花依然灿烂在我的记忆里。

　　我还一直叫它们上文里提到的那些带引号的名字，它们大多数是人们根据花的样子、习性随口喊的，后来，有时不经意间在书报上看到某种植物，刚好让我的某种草花“对号入座”，就会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哎呀，原来你大名如此呀！比如我们叫“路边草”的，种下一棵就忽地长成一片，在春夏之际大雨过后又忽地开出一片洁白的花朵来，现在知道它有个飘逸的名字叫“风雨兰”，真好。

　　但我也不想刻意去追究，比如我们叫“蝴蝶花”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的“大名”。只记得它的叶子像西红柿，植株高大，散发出一股很特别的气息，花瓣像蝴蝶的翅膀，呈渐变色，花蕊细长卷曲，像触角。整朵花真地像极了蝴蝶，轻巧地在枝头停歇。清风拂过，真担心这只花蝴蝶会被风吹走。总有三两只真正的蝴蝶萦绕着它飞舞，那情景，吸引着那时的我不舍离开……

　　愿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片“门前”地。清风徐来，门前花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