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正月里,常有堆积的雪。田野里很安静,不怕冷的苜蓿和麦子默默生长。劳作了一年,人们吃着存了一年的零食,穿着年底才做好的新衣,走着一年没走动了的亲戚,整个人就像卸了磨的驴,轻松了许多。我们姐妹仨,可以缠着妈妈去看戏。
戏场在桥头。桥头是除高亭外岱山本岛最闹热的集市,是“蓬莱十景”之一的“石桥春涨”所在地。“一字街头古石桥,桥边春水泊轻桡。浪花泛处桃花落,点点飞红送暮潮。”我们在妈妈的带领下,从芭弄村出发,一路快走慢跑。朝东,过念母岙;朝南,过自领墩;左拐,就拐进了清朝诗人刘梦兰诗里的“一字街头”——那条百年老街。戏场就在老街尽头的弄堂里。
我所说的“戏”,是越剧。
百度上说,越剧,是我国第二国剧,又被称为“流传最广的地方剧种”,在国外被称为“中国歌剧”。乡亲们是不了解这些的,只是因为正月里这几天“有钱有闲”,想感受一下文明的高尚的精神生活——从临近的越剧发源地嵊州请来越剧团。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是一致的——演出场场爆满。
其实,那时我听不懂唱词,我想大部分乡亲也一样。一是因为嵊州口音和我们地方不一样,二是越剧有自己特殊的发音。戏名倒记住不少,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西厢记、宝莲灯、白蛇传、玉堂春等等,有的是第一次演的,有的是炒冷饭的,反正大家都喜欢。乡亲们也不认识唱戏的演员,没有现在的明星效应。对演出水平的高低也不苛刻,只要是唱得完整的,乡亲们都抬着头,听得认真。
我最感兴趣的是剧里人物的穿着打扮。夫人小姐们堆着高高的发髻,丫环编了细细的发辫,在头顶两侧圈个O型。她们的眉毛都细细的,大眼睛,嘴唇红得像花瓣。那衣服像天上的仙女,美极了。剧里的动作也有意思,看多了,也能猜个大概。比如,女的长袖子甩啊甩,突然一捞,猛扔出去,差不多就是难过、着急、愤怒类的情绪。男的一圈圈绕脖子,越绕越快,头顶的长辫子飞速地做着离心运动,差不多就是那男的被冤枉了,求诉无门,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意思。戏里经常有让乡亲们阵阵喝彩的精彩动作。比如《十三贯》里有个小丑,人蹲在地上,却能双脚轮跳,越跳越快。《宝莲灯》里,陈香和二郎神恶斗,陈香连续翻跟头,从舞台左边翻到右边,折过来,再翻一遍。种种本事,引得乡亲们都忍不住叫好、鼓掌,有的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抡起了胳膊。
其实,所谓的座位,是用长毛竹两端架在矮凳上的,挨个坐。有时候,毛竹上坐满了,后来的就只能到处找小凳子,坐走廊里了。而我们这样的孩子,就开始到处转悠,有时还溜进演员的休息、化妆间,偷看他们,特别稀奇。
戏场好像是公社的礼堂,坐北朝南,有现成的舞台。请戏班子来唱戏不知是公社的活动,还是某个乡绅的主意。看起来不像是为挣钱。大人是要买票的,一个大人可以免费带一个孩子。我们姐妹仨,总得有俩要机灵地给自己找一个临时“大人”跟进去。检票的其实也眼尖,却从没把我们揪出来过。
那时看戏,还有两个奇怪的现象,就像是乡亲们约好了似的。一个是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新的,或者是特别整洁的旧的。一个是买包瓜子嗑。我觉得第一个是好的,欧洲人看歌剧都隆重得很,我们看“中国的歌剧”当然也该礼遇。第二个我觉得不太好。戏结束了,一地瓜子壳,辛苦了看场子的。瓜子一角钱一包,用报纸折成粽子样的小包包着,里面也就一把。平日节约的乡亲这时却都舍得花一角买一包。看戏,嗑瓜子,是一种很特别的组合,一方面是对高尚精神生活的追求,另一方面,却是最乡土式的口舌之乐。但这是乡亲们给自己辛劳一年后最奢侈的奖励。于我的妈妈也如此——此外,再也没见过她腾出时间嗑瓜子。
记忆中,就是在我四五岁到七八岁这段岁月,正月里有戏看。
在我上小学的那一年,外婆去世了;第二年,爹去世了。妈妈的青春结束了。我们有戏看的童年也结束了。
林海音说她默默地想,慢慢地写。她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她的心头。
我也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那时我们慢跑快走在桥头老街上,像小羊羔一样,围绕在妈妈身边,时不时“妈,妈”地叫唤几声。妈妈朝我们笑。那时的妈妈多么年轻,一条麻花辫,又长又黑又粗,辫梢的头发,俏皮地卷曲着……
我仿佛又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词,有戏看的童年重临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