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十几岁下海的,那时他和他的哑巴兄弟,东拼西凑打了一条小而又小的小舢板,从此,开始了他和海和船的不解之缘。父亲一直是海上捕鱼的好把式,加上他的吃苦耐劳,在小渔村里口碑甚好。在父亲刚刚二十出头的那年,解放的洪流冲击着每个男人和女人的生活,岛上成立了渔业合作社,父亲先是做了小机帆船的船老大,和一帮穷苦兄弟在集体的船上激情昂扬地出网起网,辛苦还是辛苦,一日三餐还是番薯加鱼羹,但是,主人翁的豪情壮志,让船上的劳作变得生动无比,六十年后,父亲依旧能够哼唱那会的渔歌号子,轻快明亮,犹如那时岛屿之上鲜红的朝霞。后来,大机帆船代替了小机帆船,父亲也当上了生产队长,带领着村里的几对机帆船闯荡吕泗洋,也像洄游的鱼类一样在辽阔的东海漂流,那是父亲最年富力强的时代,作为船老大的父亲总是高高地屹立在船头,海风使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几十年后,我在纪念祖母的文章中写道:“秋夏的季候风吹过海岸,奶奶和我又坐在花间的岩石上。夜越来越深,脚下海水的涨落也越发迷乱。在远处岛屿横沉的海面,乌压压的船帮纷乱地亮出桅灯,头咬着尾、尾挨着头。于是蓝、红、绿、黄无量的灯光,大写意似的覆盖起喧嚣的海面,仿佛夜空中骤然落下一场音乐雨,迅疾的、柔缓的、铿锵的激情洋溢的音乐如泉涌出,灿灿烂烂地撞响上帝关闭许久的欢乐之门。”很显然,那些波涛般起伏的船队中就有父亲的船……
就这样,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父亲和船一起经历了许多的沉沉浮浮,那些船把父亲带往了远方的海港、城市和乡村,也让父亲结识了五湖四海的渔民兄弟,三十年的船上人生,更为父亲赢得了在故乡的全部尊严和荣耀。
后来,我离开小岛去县城读书,又一场影响中国命运的变革降临了,“包产到船”的旋风吹荡着东海岸的所有岛屿,于是,五十岁的父亲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船,那是一条八十马力有些破旧的渔船,也是父亲的船中为我最熟悉的,因为,每年暑假的大半时间,我都在船上,和我二哥一起拉网、捡鱼、过鲜,和父亲一起在归航的船上喝酒聊天,那时,父亲船上的伙计一遍遍冲洗“甲板”的场面让我感叹,他们仿佛有使不完的劲道,为看得见的幸福生活兴奋不已。
当然,伟大的时代也给予父辈和我的兄弟们丰厚的馈赠,他们盖起了楼房,架起了电视天线,打造了更大的渔船……扬帆远航,开创了真正属于他们的新时代。
九十年代初,父亲终于退下来了,可是父亲闲不住,于是几个后生帮他打造了一只筏子船,晴朗的夏天上午,父亲划着筏子船在看得见自家屋子的海面上钓鱼,悠闲而自得。再后来,他把筏子船送给了一个远房孙子,每年的夏天我都会去老家小住,傍晚去海里游泳,游累了,就曾爬上那个筏子看天看云休息了一会,还拍了张照片作为手机屏保。蓝色而安静的海面上,筏子船静静地躺着,就像现在年老的父亲安详而满足。
现在我想,父亲和船已经合二为一了,父亲一生的命运存载在船上,而船的变迁也见证了父亲的荣辱与幸福。有时在我的梦中,父亲已经成了一条船,这条船经历过险滩恶浪,也乘着季候风见证过梦想,父辈们的信念就像船上高高悬挂的红旗,永不褪色!
而我的故乡岛屿,也是一条漂浮在浩瀚东海上的船,永远坚韧,永远向前,永远追寻着幸福而阳光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