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一直在岛与岛之间辗转，求学求职，成家育儿。吃的是海鲜，吹的是海风，极目之处便是山海。每个岛，于我都似曾相识，树与石的姿态，浪花扑来的脚步，码头上缆绳勒起的时间。这个夏天，我和一群朋友首次踏上长白岛。岛不大，站在码头上，向东向西一望，都能一眼望到尽头。岛很坦诚，码头就在她南侧的中央，东西两边的海岸线，就是张开的双臂，上了岸便进了她的怀抱。怀抱足够宽广，上岸的人和车没几分钟，便融至不见。

　　我们的车顺着公路，向东而行，路的外侧是半人高的草，被海水浸泡过，显得有些荒乱。一路上基本没有碰到别的汽车，偶有几个戴安全帽穿工作服的骑电动自行车经过，看上去是岛上船厂的工人。正是暑假，却不见一个孩子闹在澄碧的天空下。和许多小岛一样，这里也是安静的，静得有些落寞。

　　车子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爬至一个坡顶，停下了。隔着一片浅浅的绿林，看到有村庄依山而坐，古朴宁静。人说此是后岸的余家。信步在迂曲的村道上，脚步放得又开又慢。村中房屋多是单层石屋，黑瓦长檐，有些外墙的石块直接裸露着，石缝或大或小，漏着一段段往日的悲喜。屋舍排列并非整齐有序，这一座坐北朝南，旁边那座却突然面向东边的大海，再过去一座便欲说还休地扭了过来，走几步又会发现另一座顺着山势坦坦荡荡地斜躺在那里。村中小路四通八达，像村口那株大树的地下根须，向各个方向深深延伸，延至每扇门前、每道墙下。走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你完全不必担心自己会迷路，这种平静而坦然的心情，像傍晚的阳光，轻柔又不失醇厚。

　　村里多树，樟树、楝树、朴树，还有柿树、桔树、猕猴桃树，树树错掩之间，有风的猫脚。海风至此，已失咸腥，裹上了树的清香。村里少人，只有三两老妪，听到我们言语，便出屋趴在墙头，笑呵呵地对上几句。偶尔一声鸡啼清亮绵长，树的影子被忽地撩起，翻飞的是海上老村的旧时光。

　　过去，长白余家是岛上的三大家之一，财产居首。除了长白岛，在小沙、大沙等其他地方也有田产。长白岛上的余家先祖，是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从镇海汉唐村迁徙而来。据说，余家士字辈五兄弟在五海山收购海产，突遇海上大风，急忙就近躲进一山岙避风。后见此岙三面葱茏，坡缓可耕，岙前泥涂深长，海物良多，自认为可居之地，便举家迁此，勤劳垦耕，繁衍子息。

　　看来，长白之岛的海风除了湿咸，还应该是温软的，抚慰了异乡人处于风口浪尖的悸悚之心，也让陆上之人甘愿离乡背井，迁为海边人家，接受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并能顺利在潮起潮伏中立稳脚跟，创下新的家族基业。

　　村子并不大，我们停停走走，转转看看，不到一个小时便已转遍。期间，只遇上一抓鱼的老伯，全身湿漉漉地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几桶鱼，忙着爬坡下坡，其他的便是几个闲人，均是年过半百的光景。途经一院，院门大敞，内有黄狗叫得甚凶，却不见一人，只有新抓摸的螺蛳在水盆里吐着泥花。

　　想起年幼时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村子里转大。白天，家家户户都不锁门，想找谁玩了，就直接闯谁家的门；晚上，每座房子都亮着灯光，即使穿行在最黑暗的小弄，也丝毫不会惊慌。谁家院内有棵树，树下有个鸡窝，谁家菜地的篱笆有缺口，可以钻进去摘番茄，谁家屋顶的炊烟跟别家的不同，那是烟囱一角塌了，等等的等等，都在心里占着疙疙瘩瘩的小点位。那时，小小的村庄于我已是整个世界，广阔而深远。

　　过去，冬天早上起得晚，怕上学迟到，每次我都是从家里跑着去学校的，总是要跑好久，才能跑到。多年后回到老家，重新走在上学的那段路上，却很快就到头了。村里其他的直道弯路，基本都还在，但也似乎在这些年里缩短了，变小了，走着走着，突然就走完了。我曾为此而百思。或许，当时的每一步，在我看来都是极其有趣的，风有风的样子，草有草的声音，路边人家晒爿鱼鲞骂条小狗，都会绊住我的脚步。如今啊，每走一步都是抬头目远，走完一步就急着迈下一步，一墙一木一人一语，都是再平常不过了，平常得老了，荒了。

　　返程前，我没有把对余家村的最后一次打量，放在村外的坡顶上，而是留在了村口的大柿子树下。在坡顶，我仅是村庄的一个过客。树叶稠密，光斑轻摇，一只小黄猫轻轻地从墙角跳下，在满地金光中扬着小脸，双目清灵，一如当年我们的歌声。

　　我们总把无数个似曾相识安放在路上，同时又盼着有一天，能够转回去，将它们一一收回。如果我们的村庄，在夜里能重新亮满灯光，我想，那应该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