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如何抚波为琴”:波浪上的精神家园
群岛诗人们是大海所养育的忠实儿女,血管里先天性地注入了大海蓝色的血液,血液与波涛一同呼啸激荡,生命与家园共波浪舞蹈。因此,从诗歌创作的最初阶段起,群岛诗群就将大海作为最重要的审美对象,寄托了无限的激情与遐想,将诗性的触角伸向海域的自然景观、渔村人民的日常生活,并作出了富有个性风采的描摹抒唱。
对故乡风物和历史的描述追寻,在群岛诗人作品中占有相当的数量,这些诗作往往从外在的事物入手,突入事物背后的人性况味与历史意蕴,亲切熟稔中显出了深长的回味与沧桑。试看李国平的《横街鱼市》一诗:
这尊活着的雕塑只是暗示
孤独的鱼迹久远又亲切
升腾的每一次鱼市喧哗
望见横街来得及展开的纯情
化作粗手大脚的鱼族列队前进
我们无视这庞大的虚无
四季悠游的单桅船漫游过来
在石板路面钓出一坛
陈香米酒的清香
诗中描述的“横街渔市”在岱山的东沙古镇,曾是非常繁华的地方。舟山是世界著名的四大渔场之一,渔汛期间,沿海各地的渔船云集此地。而现在繁华不再,变得冷清寂寞。诗人从一尊大黄鱼的雕塑,追寻久已远去的鱼迹,让庞大的鱼群在想象中再一次复活,让千万只船浩荡而来。这种怀想如此强烈而单纯,尤如终年的米酒那样醇香。而诗人“就像一尾疲惫的鱼寻到了回家的路”,只是“看着收获后的纯粹的洞箫/吹得海风海腥几十年来渐归寂淡”,表露了沧桑带来的浓重感叹。
海上日出美奂美轮,引起过多少诗人的遐想。孙海义在《蒲门晓日》一诗中将个体感情与自然景观作了高度融合,倾注了强烈的情感色彩:出水的心情/唤醒热情中高尚的部分/如奇妙的音乐由高到低。日出照亮的是生命中最纯洁高尚的品格,或者说,日出洗去了人性中常有的阴暗与偏狭。因此,诗人呼唤着让自我彻底敞开,“让自己融汇在光的色彩中”,并真切地感到“自己正被喂养/柔弱的脉膊开始变得坚强。”
当生命来到世界上,蓝色便洗亮了他们的眼睛。因此,在“群岛”诗人作品中,“水”既是无处不在的意象,又是诗歌循环不息的内在动力与节奏。沈松友在《我们居住的水》中这样写道:想象一种水很简单/如享受桌案上的一域光明/而接近水并非易事。水穿越生命中所有的季节,滋润着生命与爱情,所以,尽管有风暴和海难,“人类注定不能远离水。”海洋白色的波浪在颜平眼里,就像茫茫草原上的羊群,但人很难看透它,“当你看到了美丽的浪花/其实只看到了表面”,其实水“能够洞穿我们的心肺和未来。”(《大海》)。闯海人的路就悬荡在海水之上,“世世代代的路就这样走过来了”,但谁也“走不出大海走不出天空/走不出涛声澎湃的心呵。”(厉敏《雾海》)。之所以走不出,是因为水既在体外,更在体内。这样的生存处境,决定了人必须时时从海洋的镜子中返观人类自身:“四空展开的水流犹如/诗篇中的洗礼/覆向夏天初潮般的处子/站在水中央/我们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影子/隐藏着巨大的雷鸣。”(李国平《水是最好的》)。与水相伴,人才能保持处子般的纯洁,并从中获得雷鸣般的生命激情。
同样无处不在的意象是“船”和“鱼”。船是水中移动的陆地,是人与海发生关系的最重要的媒介物。因此,船在闯海人的眼中就是与自己的生命相依相亲的伙伴。“灯塔矗立在前方/海浪如雪鱼越过洋面/船静谧栖息在港口/锚的触角深深扎入海底。”(徐嘉禾《船》)这是经历风暴后异常安详的船;“有水陪伴你的日子/是最快乐的/在远离港口的地方/你和水融合在一起/只有在水中/生命是流动的/且活泼而旺盛地生长”(厉敏《船》)。这是蓝色海中自由行走的船;“船隆起它坚实的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嘎嘎作响/这是最辉煌的时刻/代表着一个岛屿的走向。”(孙海义《是什么把我照耀》)。这是踏尽万千波涛、充满激情与力量的希望之船。船已经从物质的形态上升为人类精神的载体。而鱼是大海馈赠给人类的最好礼物,对此人不能不发出内心的感激:“单纯的鱼儿/成熟的鱼儿/阳光一样/在那里悄声细语。”(沈松友《感恩鱼业》)。由于和人类的亲密关系,海底世界总会引发人们的关注:“鱼的世界其实很小/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玻璃的房子没有门窗/阳光和空气被挡在屋外”,鱼的生存同样艰辛,“一生都在掂量对手/将自己磨成一把匕首”(厉敏《鱼的世界》)。而鱼的生命如此顽强,将种子播满整个海洋:“鱼族象流星/迅捷地从一生中划过/当渔网的镰刀收割的时候/当风暴和海盗可怖的夜空向你逼近/一万次的诱惑之后/一万个生命在子宫滚动/而等待焰火在夜空喷射/只需要一次深呼吸”。(厉敏《繁衍之情》)生命的繁衍展示出无比壮阔灿烂的图景。
群岛诗人们热情歌颂着人的劳动和创造:“犁开无垠的海洋/抵达恩赐/激昂的号子中/完成了一系列劳作/渔者的手一波波握住秋天”(孙海义《渔》)。因为劳动,秋天才在手中变得如此沉甸甸。那海边一生都在凿石的石匠“锤声依旧/多少石碑里的容颜老去/他们把道路让给历史/自己的路躲在永远的愿望里。”(厉敏《石匠之路》)。劳动者的生命老去,但凿成的石像与精神一同不朽。群岛诗人们也歌颂着平凡的事物,譬如盐:“这海的成分/最先进入祖先的体内”,阳光下忙碌的人们,“生命也如盐/每个日子都要经受阳光的冶炼。”(孙海义《从一粒盐始,深入舟山》)。洁白的盐,正是劳动者美好心灵的结晶。
对故乡风物历史的描述追想,对人与海的多重关系的梳理,对渔村日常人生的细致体味,使群岛诗人的作品染上了浓郁的海域风情色彩,造就了诗作亮丽、乐观、健康的主调。也正因为这样,群岛诗人们才会对大海这一生命的母体充满了感恩之情:大海的嘴从没停止过叫唤/他咬住了我/闭上眼/我已被手中跳动的生命/感动得热泪盈眶。(於国安《长涂岛,我是你的儿子》)对家园的依恋也才会如此深切:
这岛屿一定如母亲的乳房
绿绿的,温柔的
这岛屿又如水中的葡萄
亮亮的,活泼的
这岛屿或许是一坛坛好酒
每次台风上岸
都会酩酊大醉,疯疯癫癫
这岛屿更象是海中的大树
它的根看不到边际
——厉敏《想象中的岛屿》
诗中一连用了“乳房”、“葡萄”、“好酒”、“大树”等意象,传递出对家园的一往情深,而他们的生命之根早已深深地扎入了岛屿和大海的血肉深处。
在无比蔚蓝动荡的波浪上奔跑欢笑,尽情建造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让生命释放出本真的光芒与品质,人们有理由为他们的抒唱感动:这是我的波浪家园/世上最活跃的土壤/她甜美的内涵/让我饮尽星子美酒。(孙海义《我的波浪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