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梦幻与潜游”:神秘幽幻的美感特征
群岛诗人们对故园的风物、历史,对渔村人日常生活情态有着深深的眷恋和感叹,因为热爱才有了动人的抒唱。不过,这些抒唱毕竟更多停留于显型的层面,即诗歌的指向更贴近于现实人生的近距离观察。诗歌创作从根本的意义上说,是将外在的世界纳入并融解于人的心灵之中,去建构一个高度主观化的精神世界。因此,为突破世俗人生的局限,让心灵获得自由腾飞的力量,群岛诗人们的创作转向了对特定地域的风物、传说、歌谣等所隐含的文化内涵与情感形态的深层开掘,以此来寻求历史传统与当代生活的渊源关系。这一时期的创作带有更多的浪漫色彩,呈现出幽幻神秘、空灵飞物的美感特征。
在此类作品中,对风物的描写已经蜕去客体的的真实,而是返回内心,充分经受了主观情感的浸润与改造。先来看厉敏的《涨潮时分》:
谁召唤了缩入暮色的潮水
当它悄悄伸展于人们的梦境
我不想触及它的愿望
一个肤色光洁的午夜
聆听于那个在水中漂洗后的声音
等待着一次月光的深入
大海的潮汐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厉敏的感觉中,是人的召唤推动着暮色中的潮水盈涨起来。为什么召唤?而且在人们的梦境中伸展?一切展开于“光洁的午夜”,被水漂洗后的呼唤与月光一样洁白,借着月光深入的对象又是什么?诗歌一开始就营造了十分朦胧迷离的境界,意旨飘忽而难以把握。诗歌又用了“莲花的裙裾”、“风中的帘子”等富有动态的意象,与浩浩的潮水、静谧的港湾对应,进一步传递着内心无以名状的渴望与惆怅。置身于苍茫的海上月夜,诗人终于发出了疑问:谁阻碍了潮湿的手指/谁将月光下的心情换成涛声/一步之遥成为凝视的距离。原来“涨潮”是特定心境的产物,所谓境由情生,自然景观因为人的情感参与而获得了内在的灵性。而“阻碍”则点出了心中隐秘的疼痛失落,以至于“一步之遥成为凝视的距离”,这是一个悲剧式的结局,永久瞭望却永远没有结果。
高度主观化的心灵投射,常常使事物呈现出陌生化的间离效果,造成意象的奇特与意绪的飘忽游移:
其实我在苏醒的时候看见过峭壁
倒挂着鱼群的声音
被八月的日子化为水的花纹
梦和雨景,千百年来抖擞不已
我的吟唱遗落在没有航向的船上
随风触摸许多孤独的眼睛
——李国平《即景》
鱼群的声音竟然可以倒挂在峭壁上,而且瞬间又化成了水纹,完全是一种幻觉所致,渗入了奇妙的联想。作者说是“在苏醒的时候”,其实是在梦境中。“我”吟唱些什么?又为何遗落?在海上航行的船为什么失去了航向?这些带给人们的是大段的空白,并隐含着失望、危险、以及难以把握的神秘,就连触摸的那些“孤独的眼睛”也如风一样遥远而怪异。
梦幻感带来了超越现实世界的情态指向,最为鲜明的是生命的潜逃心态。在《潜游》一诗中,厉敏描述了一条鱼“从母体的卵槽中溜出”之后向大海潜游的艰辛之路:“风浪这头巨鲸紧追不舍/漩涡象罂粟花一样开放/风帆的阔叶林/已长成一种天然风景/错纵的刀锋/在风中霍霍磨响。”诗作展开的是一个险象环生的海的世界:巨鲸追击,漩涡象罂粟花一样美丽又邪恶,涌动的风帆,而波浪象刀锋无休止地劈砍。因此,在“铺满鳞片的水路”,鱼十分劳累,却要不停地潜逃,当血红的晚霞消失,人们看见鱼“重新吞吐着新鲜的语言/通过目光凿成的长长走廊/鱼潜向远方。”不须提醒,人们都能看到在鱼的潜逃背后作者急切关注的眼睛,从某种意义上说,鱼类的生存之路也正是人类常常经历的生命之路。在这类诗中,人与鱼早已消失了差异,成为生命的共同体,即人在想象中将自己幻化成鱼,进入鱼的世界,去细致体验鱼的内心感受。譬如於国安的《夜鱼》:
黑夜里,松开一层层绑带
寻找唯一的妻
它不看我一眼
月光倾翻小船
划出道道伤口
然后喝自己的血
它不看我一眼
游戏于残酷的幻觉
在死亡光圈里
播种影子
它不看我一眼
它不看我一眼
不能言语的美不看我一眼
作者用人性的目光凝视一条在月光下的波浪里自由游戏的鱼,它是孤独的,寻找着妻子,它遍体伤口,喝自己的血,在死亡的光圈里播种孩子,如此专注、心无旁顾,所以它“不看我一眼”,完全沉浸在自我中心的世界里,鱼一生所追寻的是爱情与死亡,而人类对此只能保持沉默与欣赏。这首诗很自然使人想起里尔克那首著名的《豹》,鱼和豹一样,都受着一个意念的强大引诱和支配,整个世界都围绕着它们旋转。《夜鱼》一诗笼罩着浓重的神秘色彩,意旨模糊而多重。
特定的水域风情与生存方式,也使人的生产、生活浸染了奇异而神秘的文化意味。来看朱涛的《嚼歌》一诗:
很久以后
那被往事养大的歌声
从你疲惫的嘴里漫出来
渐渐地远处有渔火闪烁……
鬼火久久鬼火久久鬼火久久
鬼 鬼
火 火
久 久
久 久
鬼火久久鬼火久久鬼火久久
这首诗描述的是海边居民群集在一起,在月光下的沙滩上狂欢歌唱的情景。男人的歌粗犷有力,击碎女人久已期待的呼唤,女人的歌声与天上的鹰叫相和合。“狂欢”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早已作过独特的阐释。它和生产、生活相关,更是集体无意识的淋漓尽致的释放,可以歌颂欢乐,倾吐悲伤,也是对天地鬼神的祈求祝福,而“鬼火”这一意象十分醒目,则与海难与死亡相关。诗歌排列十分奇特,用无数燃烧的“鬼火”营造成巨大的网的形状,将生命紧紧包围,美丽闪烁,又阴森恐怖,而这一切又是在苍茫的天空和大海之间展现,更显得怪异而神奇。
同样,厉敏的《招魂》描述的是海边居民送别死者的古老仪式。万物有灵的观念在中国民众中影响极深,人死了,肉体已朽腐,但灵魂与精神并不因此而泯灭,而是会转生投胎,显现在未来的生命之中。海难者常常无法寻到死尸,所以亲人就要招回他们的亡灵,在故地入土为安。诗篇以赋的铺排方式展开:风暴之翅垂下吼声如片片树叶沉入海底/动荡之海被浇铸如砺磨出天空之青光/一滩鲜血从海之尽头渐渐扩展如不绝之号子。风暴已过,天空泛青,号子不绝,无数的人们齐集海岸齐声呼唤,声势慑人。诗篇以“古庙钟声”、“香烛”、“纸钱”、“螺号”、“鹰鹫”、“墓碑”、“棺木”等一系列意象营造出凄厉悲恸的场景,并反复穿插着“魂兮归来胡不归”、“魂兮归来将安归”、“魂兮归来吾与归”的呼告,期望死者的灵魂“行走于月光之上”,如“初生之婴”那样纯洁奇特,获得新的生命,具有动人的情感力量与艺术穿透力。诗作紧扣人的悲剧性命运,并将一切置放于古老的传统文化之链上,因此具有了历史的深度与人性的光辉。
在群岛诗人作品中,灯塔、礁石、船、铁锚、鸥鸟等众多物象都被赋予了生命和节律,寄托着超越生存局限的飞翔之梦。它们连同古老的仪式、传说、海妖凄美的爱情、鱼族世界的千姿百态,共同组成了由想象和梦幻所构成的另一重世界,艺术与心灵的世界。这世界所特有的幽幻神秘之美,来自群岛诗人们奇特丰沛的想像力,敏感活泼的心灵感应,也与特定的海域文化传统沉淀而来的独特的情感方式和思维形态密切相关。而这种美感特征也正是海洋诗歌最吸引人的元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