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本神话中有几个疑点：

　　(一)、日本神话的创世观中

　　1、盘古形象消失了

　　在日本神话和中国神话的诸多联系中，有必要先说中国神话中的开天辟地大神盘古。这位盘古的名号史迹，不见于今日所见先秦的一切典籍著述，文献始出，以三国时吴人徐整所著《三五历记》(今已佚)为最早，近年何新先生据香港著名历史学者饶宗颐先生新发现——汉献帝兴平元年陈留高朕为益州太守时复修的四川益州学馆壁画上有盘古像，这一“盘古”来源的新材料，考证出印度神话中存在于《摩奴法典》“大梵”创造宇宙的故事和中国神话的基本情节有诸多契合，由此认为：第一、献帝兴平元年(公元194)已属东汉末年。第二、徐整为吴人，益州学馆画在四川。可知徐整所记盘古故事，原型来自于印度婆罗门教经典。盘古神话乃是东汉中叶以后，取道于中国西部流传进入中国的印度神话，四川是通过云南、广西与东南亚、印度相交通的必经之地。而三国时吴国所在的江淮地区，则是佛教进入中国后最早获得大规模流行的地区。③

　　但是将中国神话和日本神话进行比较，我们却发现：

　　三国吴人徐整的《三五历记》记载：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太平御览》第六十七卷所引《三五历记》)

　　《日本书纪》神代篇记载：

　　“古天不剖，阴阳不分，混沌如鸡子，溟幸而含牙。及其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淹滞而为地，精妙之合抟易，重浊之凝结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然后，神圣生其中焉。”

　　这两则神话都认为世界的起源是自鸡蛋中所生，这和印度《摩奴法典》“创造篇”中记述的梵神出生于金色的蛋情节一致，说明日本神话通过中国神话间接受到了印度神话的影响。清阳者上升形成天，混沌者沉积形成了陆地，中日神话中都有阴阳判分的思想，说明受到了中国古代道家思想的影响，但是问题似乎没有那么单一，盘古在日本神话中消失了，为什么不连同盘古形象一并借过去呢？相反日本人却赋予神话以海洋特色，在《古事记》里，对大地形成所作说明：“时国土幼稚，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脂。”说明日本人结合自己生存的环境，相对辽阔的海洋，他们深感脚下的土地太小了，但是他们深信土地像生物那样会生长，逐步坚实。可见他们自己也在创造神话。(《古事记》)，第2页，[日本]安万侣著，邹右恒，吕元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盘古形象的消失，固然可以认为，日本作为岛屿很难有中国中原地带才会产生的“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的想象。“任何幻想都是有现实基础的”。(高尔基《论文学》)但是这又恰恰可证明日本神话是偶生神，不是独身神。世界上各民族的创世神话，基本上可以分为“独身神神话”和“偶生神神话”。所谓独身神神话，即是指世间万物(包括诸神与传人)皆由一神独身创造。所谓偶生神神话，即是指万物皆由男女两神交媾产生。④在日本神话中不存在一个超越先于天地而存在并创造天地的这一想法，因而从它的世界起源说看，更接近于人的社会现实时间距离。

　　2、出现了“贵阳”意识

　　问题是盘古形象的消失，光是笼统地说日本神话的创世观有别于中国神话，或者说日本的创世神是父母神，那只是停留在事实认同上。同样源出于印度神话，又受中国神话影响的日本神话，在创世神上为何不同于中国神话，仅仅归结道的阴阳观解释未免苟且。在文化的输出和接受中，通常是这样的，总以本土的主流文化为准，那么是否可这样理解，在接受中国神话影响时，盘古形象流传日本时，日本已有了自己的神话的“质素”和“基因”，或者说即使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还是坚强地保留自己重要的原色。试以《日本书纪》创世的一个细节看，它的“质数”实质：

　　“即将巡天柱，约束曰，妹自左巡。吾当右巡。既而分巡相遇。阴神乃先唱曰，妍哉，可爱少男欤。阳神后和之曰，妍哉，可爱少女欤。遂为夫妇，先生蛭儿，便载苇船而流之。次生淡洲，此亦不以充当儿数。”为了更明确起见，接下引《古事记》：“于是二柱神译云，今吾所生之子不良，犹宜白天神之御所即共参上，请天神之命。尔天神之命以，布斗麻迩，尔卜相尔诏之，因女先言而不良。亦还降言，故尔反降，更往回其天之御柱如先。”

　　《古事论》与《日本书纪》关于国土生成的描写，虽然有些出入差别，但其内容大致重复相同。围绕天之御柱而左右回行的二神都是天神所生的兄妹，男神伊邪那歧命，女神伊邪那美命，他们是用男女的生殖配合来创造国土、自然、人类以及生命的。从他们围绕天之御柱的方向看，正好相反，男左、女右。这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易学思想，即伏羲的八卦图中中央的一对阴阳鱼，代表宇宙万物的特征。中国古人把鱼象女性繁殖，以阴阳表示男女。在八卦图中象征男子的乾开始向左旋，而后才向右旋向代表女子的坤。

　　问题倒是，第一次结合生了水蛭儿——残疾儿，原因是女神先言不良。后改男神先唱，就创世成功了。

　　就是说，要先阳后阴才能创世。按照对道家有专门研究的王葆玹先生说法，就要涉及“贵阳”说。其根源，要追溯中国古代。近年各种出土文献的发表，使我们可以相信历史上先秦道家并没有统一，道家分黄老、庄老两派。北方盛行的黄老之学，除以《黄帝四经》、《老子》两书为经典之外，还推崇《周易》。在南方楚、越诸地流传的庄老之学，则以《庄子》、《老子》、《周易》为经典。北方道家主张贵阳，帛书《黄》关于“不阴谋”及“刑阴而德阳”的主张，是该命题的例证。大致上看，南北道家同祖于《老子》，而南方道家的“贵阴”说较之北方道家的“贵阳”说更接近于《老子》的思想。有的学者还从老子的籍贯陈国，来说明陈文化不属于北方的周文化系统。地域文化上的差异分歧，有学者认为可能还与南北的气候有关。在中国文化史上，“阴”素来意味着清凉或寒冷，“阳”则一直意味着炎热或温暖。南方气候炎热，故南方道家以炎热为苦，以清凉为贵，提倡“贵阴”；北方气候寒冷，故北方道喜好温暖，厌恶寒冷，提倡贵阳。⑤

　　通过考辨《黄》、《老》合卷的马王堆帛书，可以确知战国时期曾有黄老学派兴盛过，这一学派的经典《黄》是在齐国产生的，在齐国的稷下学当中，这一学派一度处于主流的地位。

　　鉴于黄老派的地域限制在北方主要是齐国，东汉后又因《黄》书失传，黄老冷落，又鉴于中国神话夹带印度神话影响传播，最早也是东汉以后。推算日本神话创世篇的这一细节出现的“贵阳”成分所受先秦道家思想影响，可能的时间，应该是早于东汉以前，由来自于中国北方齐国，有影响力的方士之类人士传入，能满足这些条件的，自然也只能想到对日本历史文化有重大影响的、方士身份的徐福。那么，是否可以说，拿中国先秦时期南北道家的贵阴贵阳说之歧异来参照演绎，日本的创世纪的神话里的细节里有徐福存在的身影。

　　而且从神话产生的相对时间来说，偶生神的出现应该在独身神之后。在独身神阶段，人类还没有意识到性行为在生殖中的意义，甚至没有意识到不同性别对于生殖有不同的意义，所以才会产生一个神独自创造生命的神话。从理论上说，日本人没有自己的真正创世历史，这样的直说，是日本竭力要把自己打扮成神国的心理无法面对的，因此，对日本人来说是一个错误的解释。这是日本神话创造中先天性的失误其一。神话说日本的日神——天照大御神，月神——月读命，是伊邪那歧命洗左眼时化成的，从逻辑上判断，日月的产生也应该放在大地的岛屿等产生之前，否则整个世界陷于黑暗之中，这是失误其二。但是它符合日本历史发展的事实，照应了中国的阴阳说，甚至洗眼创世也是道学中的祓禊礼，中国民间就有。那么，我们又可以这样假设，日本神话的流传和它的被记录成书重新编排成系统是二回事。但是在有所掩饰时，反而不能周全了，因为事实总难被假象掩去。

　　现在日本也到处充满神话。曾任新加坡驻日本大使的李炯才先生说：“日本人的行为也是一个神话。在日本生活，人们看到的日本人可以称为“立前”(虚像)。在外人面前，他们脸上从来不会轻易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只有在亲近而且理解他们的人面前，他们的内心世界才会反映到脸上；他们称其为“本音”(实像)。⑥不清楚日本文化的这种特征，是很难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的。借用李炯才先生的说法，创世纪的神话就是徐福的“立前”。

　　既然在东汉前已有外来文化移入，东汉后盘古形象的传入就敌不过已有的“质数”，笔者认为徐福就是这样的“质数”，这也许就是盘古形象消失最好的解释。

　　事实上，日本学者粟山周一认为：“秦族来日本及其年代，已经属于历史事实，那就是日本建国前的天孙民族和倭国。……与秦的灭亡(公元前206年)恰好同时，秦人从朝鲜丰岛大规模南下，沿着山阴交通线，繁衍于近为中心的地区。”⑦这里所讨论的就是徐福东渡年代。

　　3、神武和徐福重合了

　　二十世纪以香港学者卫挺生教授、台湾学者彭双松为代表的“神武即徐福”说，也同样是注意到了日本古代史记载的混沌现象而发的。神武天皇，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本名“神倭伊波札毗古命”，又称“磬余彦尊”、“日高佐野尊”，日本皇室将他奉为第一代开国天皇。《日本书纪》神话史说：天照大神之孙琼琼杵尊，奉了三种神器，率领天儿屋根命、天太玉命、天忍日命等诸神，由天上降临到日向地方。传位到琼琼杵尊之曾孙神武天皇(日高佐野尊)四十五岁时，拟迁都东方。遂在甲寅年由日向地方率领庞大船队和男军女军出发东征。日本史学家将此后的日本，称为“人世”时代。

　　现将“神武即徐福”说和神话有关的择要如下：

　　(1)、神武天皇东征时所用的是船队，军中有男军女军，和徐福东迁用船队和男军女军情节相似。神武东征所用的交通工具为从天而降的“天磐”船，可当时日本还无造此大船的能力，当时能够制造并驾驭大型楼船的国家只有中国。

　　(2)、日本神话中三神器，剑、镜、玺，即日本皇室传世之证物，皆自秦国来，而那时去日本的秦国东渡者，具有携带这些先进技术物质条件的，只有徐福一行人。且日本尚处于新石器时代，还没有制造需高度冶炼技术的剑和镜的能力。

　　(3)、神武天皇东征开国路线和徐福东移北迁相同。因为神武天皇东征路线之沿海岸，发现很多中国秦代技术的出土等文物，尤其是1966年日本黑发山山麓树林中发现一方“阿房宫朝砚”， ⑧向世人证实：中国的秦代徐福到达过此地。再则〈日本书纪〉记载神武天皇不是直接奔向京畿地区东进，而是西进绕过国东半岛驶往紫国之冈水门。将东进军变成了西进军的失误，两部史书没有说明理由，能注释这一纰漏的是，冈水门恰恰是徐福率领千童百工集团由佐贺诸富町有明海出发，东迁北移中因不了解日本地形误航落脚驻扎过的地方。而这使研究者越发感到“神武天皇东征”的神话，是依据徐福东迁演绎出来的故事。诸如日本历史从无发生过组成女军为主力攻敌的战事,而且神武既是天神之孙具有天马行空之术，何要苦劳组军率船队东征的疑团也能消释了。

　　(4)、日本长期徘徊于绳纹时代，在公元前3世纪末2世纪初，突然跃入弥生时代，是徐福集团动力所为。所以“天孙降临”神话中的这一措辞，倒是烙上了那个时代的日本人的感觉，代代相传下来。

　　以上大段综述前辈的“神武即徐福”说，笔者是想从中得到支持，释疑盘古消失的现象。现在这时候，笔者更清晰地想到——金立神社，坐落在佐贺市金立山之颠，海拔501.8米附近，是金立山地区创建最早、历史最悠久、信仰最神圣的神社。奉祀的神主为“金立大权现”——徐福。在日本现存的八万多神社中，金立神社是唯一奉祀中国人神的神社。日本天皇十分重视，每年派特使进香参拜。该神社珍藏的〈金立神社由绪记〉记载：“本神社是神武之朝振兴时之创设。”神武又和徐福重合了。不管神武还是徐福,有一点可以肯定,日本的开国神为人神，无须远来的盘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