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探寻日本高僧的足迹
比徐兢出使高丽早51年,即公元1072年,日本高僧成寻,率弟子,乘坐北宋名商孙忠(也作孙吉、曾聚)的船前往中国。他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下了他经过嵊泗、岱山海域时的岛屿名称、方位及风土人情,并且在岱山住了几天。这本名为《参天台五台山记》的日记体文本,成为研究北宋及以前岱山在海上丝绸之路中航道问题极为珍贵的资料。
据《中日佛教交通史》一书记载:“北宋时期,日本虽禁止商人来往于中日间,但日本僧侣入宋却被特别赫准。在入宋的僧人中,对日本佛教文化贡献最为著名的,为奝然、寂昭、成寻等三四人。”
成寻入唐时“同乘唐船人”有:赖缘、快宗、圣秀、惟观、心贤、善久、长明(有皆为成寻弟子一说)共7人[19]。《中日佛教交通史》在记载“对日本佛教文化贡献其次著名”时,列有17位高僧名单,和成寻“同乘唐船”的这7位僧人全部在列。可见此次入唐,对于日本的佛教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
成寻是日本平安初期高官(左大臣)藤原时平的曾孙,入唐时为日本岩仓大云寺主持,已是62岁高龄。在唐宋时远道而来的日本僧人中,成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待,不仅神宗帝亲自召见于延和殿,在他赴五台山时,神宗还特拨遣马匹及卫兵20人沿路护从,并令各州出兵保护,供给旅费。这和公元838年日本入唐学问僧圆仁赴五台山时,携弟子沿途乞食求宿、备尝辛苦的情形,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
成寻是公元1072年3月15日写下入船当日第一篇日记的。22日进入中国海域。现将进入嵊泗、岱山海域的日记原文引述如下
廿五日乙已,天晴。东北风吹,大悦,进船。巳时以后,四周大翳,不辨东西。午时,天晴,顺风如故。未时,始见苏州石帆山。大岩石也,无人家。船人大悦。丑时,至苏州大七山宿。从日本国至大唐苏州三千里。弘法大师云:“海路间三千里到苏州。”
廿六日丙午,天翳,不知东西,不出船。巳时,天晴,依无顺风,以橹进船。申时,著明州别岛徐翁山,无人家,海水颇黄。西南见杨山,有人家。三姑山相连,有人家。将著徐翁山间,北风大吹,骚动无极。殆可寄岩石,适依佛力,得著别岛宿。诸僧皆醒,如死亦苏。
廿七日丁未,天晴。巳时,出船。依有北风,以橹进船。未时,著明州黄石山,山石并土,其色如红;海水大浊,最黄。从此岛得顺风,一日至明州云云。北见北界山,有人家。依南风吹,去黄石山,回船著小均山,黄石西南山也。有四浦,多人家。一浦有十一家,此中二宇瓦葺大家,余皆萱屋。有十余头羊,或白或黑斑也。小均山东南有桑子山,有人家,湾海五六町。桑子山南隔海数里。
廿八日戊申,雨下。依无顺风,犹在小均山。沈小六郎来示山等名。申时,南风大吹,岛人以小船四只相共助大船,回岛著北面宿。
廿九日己酉,小雨下。依北风大吹,不出船,回岛著南面。戌时,始修法花法。一时经第一卷了,如意供;一时文殊供;一时两界供养法了。无赞众。
四月一日庚戌,辰时,依北风吹,出船。申时,著袋山,在随稍山西山也,有人家。东南有栏山,有人家。虽有顺风,依潮向,止船已了。七时行法修了。
二日辛亥,辰时,出船,依潮满,以橹进船。午时,到著东茹山。船头等下陆,参泗州大师堂。山顶有堂,以石为四面壁,僧伽和尚木像数体坐,往还船人常参拜处也。未时,乘壞,参仕了。山南面上下有二井,水极清净也。沸汤行水了。向东南见杨翁山,有人家。翁山西见马务山,无人家,有三路港。依风向吹,不出船,宿。七时行法修之了。经四、五、六卷了。
三日壬子,依西风吹,尚不出船,在东茄山。福州商人来出荔子,唐果子,味如干枣,大似枣,离去上皮食之。七时行法修了。一船头曾了聚志与缝物泗州大师影一铺,告云:“有日本志者,随喜千万。”
四日癸丑,巳时,依有顺风,出船。向西行,上帆,驰船。未时,南见烈港山金塘乡,有人家。向西北上有吴农山,无人家。连四座小山,大船不可通来去,山外通船。烈港山南有一小山,号为铁鼠山,无人家,山下泊得船留。铁鼠山西有加门山。港口有虎顶山,无人家。上到招宝山,无人家。金鸡均在港口东畔,无人家。从港入明州,令不入明州,直向西赴越州。依越州指南人出来。申时,出船,向东山北边。同二点,止船。有人家数十,明州界内也。七时行法了。
成寻的日记,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他是从嵊泗外海而来,27日—29日在小均山(今小衢山)泊,可能还上岸了解了一番,得知岛上多人家,其中一浦有十一家,两家是瓦房大屋,其他都是草屋。小衢山人还用四艘小船,将成寻所乘之船合力拖到了岛北面避风。
4月1日上午7时—9时间,成寻船再度启航,经过约8个小时的航行,于下午3时—5时停在袋山。袋山这个地名,从宋至清,凡能找到的志书中都没有记载。但根据他的航行方向、时间和日记中“袋山在随稍山西面,它的东南有栏山”的描述,袋山应为岱山,宋时岱山一浦之隔分为东岱山和西岱山,根据后文描述,成寻所泊点,疑为东岱山靠北某个岙口。成寻在这个地方泊了一夜,没有上岸等记录。
4月2日上午7时—9时间,成寻船又启航,“以橹进船”约两个小时后,船停泊在一个叫“东茹山”的地方。“东茹山”这个地名,成寻在第二天的日记中记成了“东茄山”,但不管是“东茹山”亦或“东茄山”,自宋至清的史志中均找不到它的所在,但这些史志均记了类似的一个山名:“东乳山”,并且毫无例外地都和“东岱山”并列而记,不过没有记下具体方位、岛屿等情况。《乾道四明图经》记:东乳山,在县北(指今定海)二百里;东岱山,在县北二百五十里。这说明,这两座山和定海的距离,东乳山比东岱山略近一些。但不知“东乳山”是否就是“东茹山”。
在“东茹山”,成寻所记更为详细而形象。他于4月2日11时—13时到达,于4月4日9时—11时离开,呆了两个昼夜。
船到“东茹山”后,先是船头去参拜泗洲大师,后成寻乘小船(壞)再去参拜,显见船头孙忠等人熟悉当地情况。泗州大师堂有“僧伽和尚木像”数座,并且是往还船人常参拜处,可以推测这是一个比较热闹的所在。僧伽和尚,在成寻游历大唐诸地时,他的日记中多有记载,可见这是当时一个普遍的信仰。
第二天,成寻依旧在“东茹山”候风,遇见了“福州商人”卖荔子。荔子当为荔枝,岱山并不出产,产地在南方。这说明当时当地已有比较繁荣的贸易往来,进一步推测南方商人在当地聚住较多。船头孙忠当天将一张布料的泗洲大师像,送给了成寻。关于这张像,成寻在最后送别弟子回国时,随同皇上的所赐、从各地收集的珍贵佛学典籍,亲托弟子带回日本[20]。说明成寻对这张画像视之极珍。
4月4日上午9时—11时,成寻向宁波方向进发。这次的记录,航线同样非常明确,凭着顺风向西行,下午1时—3时就到了金塘沥港附近,“南见烈港山金塘乡”,“西北上有吴农山”、“烈港山南有铁鼠山”,这些记载都符合史志中关于镇海口北面的方位。
成寻所记“泗州堂”,史籍中多有记载,但方位不明。《乾道四明图经》称:“古泗洲堂也”。用“古”字,说明其历史在宋朝时就非常悠久,具体在哪里?此志也仅仅说“在县西北海中”。在民国《岱山镇志》所绘地图中,有泗洲岗地名,在今老鹰山南端。还记有泗神殿名称。
泗洲岗地名,如今依旧沿用。在泗洲岗上,也存有一座泗神殿。两者方位和《岱山镇志》所记相同。笔者于2009年3月前往寻访。殿内相隔数步,分别供奉有佛像、财神和葛仙翁像,道佛一殿而供,参拜者习以为常。据守殿人及当地村民介绍,此殿已历经不知多少年,自古未有迁徙之闻。相传古时有一日本高僧来到岱山,后被当地人供奉,如今所供葛仙翁像,即是当年日本高僧化身。——此传不经考,但作为民间传说,姑记之。
本地学者在研究这座泗洲堂时,有认为就是现泗神殿附近的,有认为在老鹰山北侧的,有认为在今桥头、新道头一带的,也有认为在东沙角。
这是一个非常难的定位,因为如果把“袋山”定位于今岱山东北角的南峰山附近,那么约两个小时“以橹进船”后,老鹰山、桥头、东沙角一带的可能性都非常大。如果把“袋山”定位于后沙洋附近,那么最有可能的是桥头、东沙角一带。而根据现有史籍记载,东沙角迟至清展复后才得以繁荣,如此看来又把东沙角排除在外。但是,根据宋《乾道四明图经》记载,洋山海面早在宋时就已经有“舟人连七郡,船至百万艘”的浩大渔业场景了,而且岱山在宋时就能够和宁波州府所在地等其他四个地方并列为镇[21],说明当时岱山本岛西北部沿海岙口,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在宋时“称盛”的历史机会。
成寻的这段日记还有几个令人不解的地方:首先,进入嵊泗海域后,根据日记描述,除了27、28日两天遭遇“南风大吹”在小均山南、北岙口避风外,其余日子气候状况都比较好。根据徐兢1123年出使高丽国回程所记,应当在一日之内可以到达宁波镇海。成寻自己也在黄石山停泊时记道:“从此岛得顺风,一日至明州。”但成寻的船并没有这样走,而是顺路驶向了岱山本岛。
其次,在“袋山”略住一宿后,成寻的船也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再摇橹行进两个小时后,来到了“东茹山”,“东茹山”上有福州商人。成寻在日记开篇写道:船人都系福建一带人(一船头为南雄州人、二船头为福州人、三船头为泉州人),而且船上带的货物“密密相构”,计有“米五十斛、绢百疋、褂二重、沙金四小两、上纸百贴、铁百廷、水银百八十两等”。而从后面的日记来看,这艘船并没有得到在宁波停靠的允许,“令不得入明州”,而是直驶绍兴、杭州,船上所带货物,除了一些向官员、店主赠送的物品外,其余皆不知所踪,成寻仅在从明州至越州间记下“借河船,移积杂物,人人分两船既了”一句;再结合历史背景,当时(约1079年前)朝廷是禁止与日本、高丽等国进行贸易的,成寻入唐时为1072年,恰处于禁贸易时期,船上所带“密密如构”的货物,有没有在“东茹山”被卸下,由福州商人转运他处的可能呢?
第三,岱山早在宋时就已设镇。镇的设置始于南北朝时期。但在宋代以前,它一直以军事而非经济发展而设置。北宋后,镇的性质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逐渐向农村经济中心地演变。在两浙地区,大体到北宋中期,镇作为农村经济中心地的意义已基本确立。当时,宁波共有5镇,岱山镇赫然名列其中。这说明,当时盐业已旺的岱山,已经成为了宁波农村经济比较活跃的一个区域中心。
第四,公元1073年,舟山置县后,将巡检移往岱山,巡检职责除兼监盐场还,还有主管烟火公事、巡捉私茶盐香等,此后又将巡检的监盐职责专门分离出来“别置监盐”,巡检则“主管烟火公事、巡捉私茶香等”,可见当时地下贸易是非常活跃的。这个历史背景,恰与成寻之行相吻合。也为船主在岱山转运货物或进行地下批发贸易提供了可能。
无论如何,成寻所乘的这条船,以这样的航线来行进,一定是有目的的。结合历史上对当时岱山的零星记载,岱山在此时已有渔盐之利,很可能已成为“舟人连七郡”的渊薮并已有“镇”之原貌,那么,成为地下贸易中转站、或直接在当地进行小宗商品批发贸易的可能性都是非常大的。